砂锅“咕嘟咕嘟”地冒出蒸气,不大的房间里氤氲着中药的味道。

药是今天早上就浸到锅子里的——淡竹叶、黄芪、白术、当归、五味子、蒐丝子、红枣、柴胡、淫羊藿……

每味药她都能细致地辨出味道里的细微区别。

今天,这药里面多了一丝辛味,是新添的桂枝,发汗解肌,温经通脉。最近,她受了些许的风寒。

那个快九十岁的老中医,满头华发,满面红光,只要用那只爬满了黑色老人斑的手往你的腕口轻轻一搭,望、闻、不问、只切,就能开出那种三副下肚病症立减的好药。

久病自成医,久病也自悟道。

她相信有“命”这一说。她父亲病入膏肓之时,母亲和她四处打听搜罗,求神拜佛,却还是没有缘分遇到如今坐在她面前的这位老人。想来如能遇到的话,应该现在还是在的吧。

她将火调小,蓝色的火苗缩成一朵细弱曲皱的雏菊,轻轻煨食着锅底。她低头看看时间,再轻煨15分钟,就可以“逼药”了。“逼药”是上海方言,她一直不知道祖先为什么用这个字来形容将药到出来的过程。

也许,煎药本就是个苦痛的过程,不管对于病人、对于家属、还是在翻滚的热浪中上下颠簸的草药都是一种煎熬,熬到最后,也非得要用“逼”这样绝处逢生的动作才能释怀吧。

第一道药已经煎好,深咖啡色浓厚的药汁,从粗粝的陶制药罐流出来,倒进象牙色细腻的白瓷碗里,悠悠的升起一层薄薄的清雾。

有时,她会苦中作乐,突发奇想将药“放”进咖啡杯里,假装它是一杯浓醇馨香的黑咖啡。然后轻轻端起来放到嘴边,抿一小口,只是接下来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倒进了肚子。

咖啡的苦是可以细细品鉴的,而药的苦只能一饮而尽。

所以,她明白了那些能将自己的苦楚细细地娓娓地道给别人的,并不是最苦楚的。在熙攘的人群中那个最孤独的,总是静默的坐着,拘谨地将双手横在身前。笑起来飘渺不定,只嘴角微微牵动着,一会儿就有一层幽怨浮到脸上。

水哗哗地流进乌紫色的药罐子里,倒满后放到灶头上煎第二道药,然后和第一道充分混合后再吃,老中医每次都这样叮嘱她。

药咕噜咕噜地煎着,她从包里拿出今天的晚餐——抹茶蛋糕和培根。那是今天店里面卖剩下的。临下班的时候,他走过来塞到她手里面。她本想拒绝,但他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笑了笑,她就赶紧低下头接下了。

她是个喜欢沉默的人,现在又多了个沉默的理由。

他的出现是个很蹊跷的过程:先是雾蒙蒙的和周遭的一切混沌在一起,然后慢慢浮出如水渍般朦胧的背影,接着线条开始清晰,变成了水墨画中最写意的一派;然后颜色也开始跳跃出来、渐渐明媚,如油画一般厚重而浓艳;最后笔触变成了刀尖,每一根线条,都一刀一刀狠狠地剜出来,结成一块精致的石像,梗在心口。

她偶尔抬起头,向工作间的玻璃外一瞥,看到一个鹅黄色的背影从眼前略过。她擦了擦掉落进眼里的面粉,低下头继续工作。

这是她现在能够打捞起的对他最初的记忆-----一个无关紧要的背影,一个与她毫无关联的他者。

那个人会在放假的时候偶尔的出现在店里,基本上是每月结帐的时候,跟着脸色铁青的父亲,在店长办公室进出,亦步亦趋,恭顺的模样。

他正式出现是在一年多后。大家一字排开,像以往遭遇隆重事件一样。这个穿着糖果色t恤,淡蓝色牛仔裤和耐克球鞋的大学毕业生正式空降为店长。而那个老的店长在一个月前悄无声息地走了。

老板仍旧拉着一张如出土青铜器一般阴沉的长脸,居高临下地抛了句:“这是新的陈店长,大家欢迎。”

于是掌声稀稀拉拉地响了起来。

他走上一步,很是泰然的开口道:

“大家好,我叫陈霄。很高兴和见面,今后将要一起工作了。我们年龄相差不大,虽说是店长,但很多东西还得慢慢上手学习,向大家请教。当然,更希望我们能除了成为好的同事,也能成为好的伙伴和朋友。今后要抱团在一起……”

他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说着,像是精心准备,又像是随性而言,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沉持重。

大家挺直地站着,很是恭敬地听着。陈老板的蛋糕房附近开了3家,夸张点说也算的上小小的“连锁经营”了,当然这附近指的是方圆三公里之内。但这不妨碍这个年纪轻轻的“陈店长”成为“小白”员工心中高高在上的家族继承人。

她看着他,那是一张英俊阳刚,线条分明的面孔:宽额,浓眉,棱角分明的狭长眼睛,鼻翼宽阔,下巴厚实。但脸上没有与之相应的粗莽凛冽,反而显得温婉甚至阴柔,如水似的,将棱角分明的脸包裹起来。她百无聊赖地想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的气质倒也能相存相依,并行不悖?只是哪个更接近真实呢?

突然他咧嘴腼腆的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顿时,一股青涩稚嫩之气,如隐在阴翳间的青提子露了出来。

她的右手被重而隐密地握了一下。小田忍耐着笑意,一脸激动。

她淡淡的看了田茵音一眼,又瞧了瞧他,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湖面上拂过一阵流光溢彩,没有漾起一丝波纹。

撕下抹茶蛋糕中的一块,轻轻放进嘴里,清甜中带一丝茶香。医生说过不能多吃甜腻的东西——伤脾胃。但是偶尔这样的一次,站在夕阳渐沉的窗口,伴着白色窗帘轻轻翻动的节奏,她总会特别细缓地咀嚼吃完。

等第二道药煎好混合之后。她拿了个猕猴桃,将皮削掉,然后切成月牙儿的四块,用牙签一一签好。然后又切了一片生姜,放到盘子里。这些习惯都是从母亲那里学的。那时候,她都这样做。

生姜是喝药后含到嘴里的。记得病最重的时候,药量很大、下的药又很猛。那时母亲只需开始煎药,她就开始恶心反胃。一剂药憋忍着灌下去,转眼就全吐到了抽水马桶里,还带出发黄的胆汁,如同被一双巨大的手伸进喉管翻江倒海。那时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像父亲一样,从四肢到心肺,被慢慢侵蚀,一寸寸僵硬,最后枯萎。

母亲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老中医的电话。他电话里只淡淡地说了句切片生姜含在嘴里,之后又带了句——吃完后给她吃点水果——便挂了。之后,她真的不吐了……一碗一碗的药汤流进身体,好似折断的花枝得到了甘霖沃土,她知道她死不了。

那天,严老大夫第一次搁下笔,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还细细捏了捏她的手臂,然后很是舒畅的笑了。那种笑是画家看着自己别致的作品,投资家看着屏幕上飞红的指数,和如今她看着自己制作的蛋糕的表情,自足而矜傲。母亲握着老中医的手,喜极而泣,模糊不清地重复着谢谢。

她没有哭,只静静地看着桌上玻璃鱼缸那条极小极小的金鱼,柔软而自由地划着尾巴,她又活过来了……

如今,老中医已经是鲐背之年,开药方时,握笔的手会不住地上下颤抖。但是药还是像以前一样,三副下肚,四肢沉重,身体无力的症状就会立即缓解。如今她对药的味道已经习以为常,但是一片生姜加一份水果的习惯却延续了下来。之前是母亲给自己做,现在是自己为自己做。

喝完药,她像往常一样,在星星点点霉迹斑斑的木地板上铺上一块藤垫,焚上一段熏香,盘腿坐下。幽兰色的烟从那忽明忽暗猩红上袅袅腾腾地升将上去,房间骤然冥静下来。她合上双眼,捻起拇指和无名指,慢慢地调整呼吸,一缕馨香从鼻尖沉到丹田,白日里的纷扰喧杂便似这袅袅升腾的香雾一样飘散。

这样的打坐冥想通常持续半个小时,之后她会趴在小竹台上用小楷再抄一遍《心经》。

“青灯古佛”是母亲在她病重之时,请一位高僧指点留下的话。当时母亲眼里闪过一阵凄凉,长吁一声。

她倒很是平静,本来自己的日子和“青灯古佛”也相差无几,若真换成“歌舞升平”,怕自己也是消受不起的。每人自有命定的份数,与其在荒野里奔突妄争,不若选一隅疏影横斜处,兀自看日升日落,云卷云舒,也是一种清简安稳的幸福。

只是这一天,没到二十分钟,她就惊吓着睁开了双眼站了起来。橘红色的夕阳映照在乳白色的窗帘上,窗帘有一搭没一搭地抖动着。在双目微闭、呼吸均匀间,橘红色的眼皮上慢慢浮现上来的不是观音慈悲的微笑,却是另一张含蓄但柔暖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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