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实习生活快快乐乐过去了。
一天上午刚上课，莫妮卡凑过来，鬼鬼祟祟地说：“我有急事出去一下，20分钟就回来，这里你帮我盯一下，别告诉别人我不在教室。”
我点头答应，继续上课。
莫妮卡离开没几分钟，教室和楼道的喇叭齐声高叫，好像是什么紧急情况发生，要求大家立即到什么地方去。我没听清不知如何是好，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指挥我：“到篮球场集合！”“校长要开会！”
怎么办，带学生去？不知我有没有这个权限，别人要问莫妮卡哪去了，我说什么？不予理睬？四年级缺席麻烦更大。权衡片刻，我怎么做，莫妮卡擅离职守的事实也没法掩藏。
无奈何，我跑出教室请教正在集合队伍的梁老师。
“告诉校长去！太不像话了......”梁老师惊讶而愤慨，立即拉开声讨莫妮卡的架势。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我打断了她急切地问。
“你带学生去吧，先到楼道排好队，然后跟着我们班走。”梁老师意识到不是抱怨的时候，便安静下来，“不过你得跟学校领导说一声，这样你就没责任了。”
我力不从心地组织学生排好队，却无力止住他们嬉笑吵闹的噪音。此时我感到莫妮卡的“嗷嗷”是多么必要，但我知道即使我来那么两嗓子，也收不到预期的效果，因为伴随着呵斥的是班主任的权威和她建立的一整套奖惩机制。孩子们只把我当朋友，他们不怕我。
提心吊胆地把这只叽叽喳喳的队伍带进一楼的室内篮球场。
篮球场其实也是会场兼礼堂，中间是篮球架和打球场地，前面是舞台，两侧是能折叠的座位。各年级的学生已席地而坐，见我带学生走进会场，大家投来惊讶的目光。
不出所料，老师们纷纷询问莫妮卡的去向，我尽可能信守为她遮掩的承诺，轻描淡写地说她随后就到。
大会开始，在场的师生把手贴在胸前，面向国旗肃立齐唱美国国歌。我不是美国人也不会唱，便象征性地起立不张嘴，心想没见美国政府做什么爱国主义宣传，原来爱国主义教育是从娃娃抓起的。
校长讲了一通我不知所云的话，然后是一个什么公司的经理讲话。
云山雾罩地听了半天，我也没弄清今天这个紧急集合到底为什么。请教梁老师得知，当地的一家销售公司来学校卖东西，紧急集合为的是动员大家认购商品。她说这种情况每个学期都有几次，公司在这儿卖东西会给学校一定的提成。
“啊？！”我惊呆了。为了提成就可以中断课堂把学生抓来购物？
这也太堕落了吧！
“这是美国学校常规的做法吗？”我刨根问底。
“不，是黑人圈儿里常见的做法，他们没规矩，想干什么干什么。”梁老师鄙夷了一下，想想又补充道：“不过，从小培养孩子的商品意识倒是美国教育提倡的。”
销售开始了，经理在台上忽悠一通，台下就有学生举手认购，认购的雀跃着做出V字形手势跑上台，全场为其欢呼鼓掌夹杂着口哨和尖叫声，俨然在为世界冠军喝彩。
不断有学生跑上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开始怀疑认购学生的动机——仅仅为了上台去享受这片刻的狂欢，不知他们的家长是否肯为孩子的冲动买单。
销售进行了一个小时后散会。莫妮卡依然不见踪影，我只好整顿队伍带学生回教室。孩子们见班主任不在开始撒欢儿，一路上又跑又叫打打闹闹溃不成军，我连嚷带叫狼狈不堪地把大家弄回教室，数了数还少三个。
莫妮卡还不回来，打手机也不接。梁老师力主我去报告校长，想了想我决定先上中文课，如果我的课上完她还没回来，那就别无选择了。
“请安静！”我用教鞭敲打着讲台，对着开水锅一般沸腾的教室喝道。
两秒钟的静寂之后喧闹依旧。
忽然觉得这些以往可爱无比的小精灵，此刻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小鬼儿。
不信治不了你们！我冲那个闹得最欢的约翰大喊一声“闭嘴！”我的怒吼在孩子们的狂欢声中，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约翰索性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嚷大叫，盛怒之下我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指着门喝道：“出去！”
看我真急了，约翰往地上一蹲，钻进课桌底下大哭起来，任我怎么拽也不出来，嘴里还嚷着“你打我！我告诉我妈妈，Ms.Tang打我！”
孩子们的大呼小叫变成了叽叽喳喳，大家七嘴八舌给我出主意：
“Ms.Tang，报告校长去！”
“Ms.Tang，给他妈妈打电话！”
“约翰出来，出来！”
我开始嘀咕：他会不会讹我打他？他的父母会不会告我？美国的未成年人保护法我还真不懂，可别惹什么麻烦......
我赶紧收场：“就让他在桌子底下待着吧。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找校长管你们，还是接着上课？”
“上课！”孩子们回答。威胁暂时生效，我抓紧上课。
课堂秩序恢复了十多分钟之后，随着学生抢答问题时的激动再次失控......
“SHUTUP!“”一声尖利的嚎叫，莫妮卡出现在教室的后门。
教室里安静下来。莫妮卡急促地走过来悄声问：“没事吧？”
“瞧那儿。”我指指课桌下面还在抽泣的约翰。
“出来！”在莫妮卡威严的指令下，约翰顺从地跟她出了教室。
课间休息的时候，莫妮卡带着约翰回到教室。
约翰没事儿人似的冲我咧嘴一乐，然后回到座位上跟同学说笑。
“约翰是不是很爱哭呀？”我问。
“是的，他们家人都爱哭。他的哥哥妹妹还有表兄弟也在这个学校上学，都一个毛病，动不动就哭，哭起来就没完，也就我能治他。”莫妮卡说。
此时我才意识到，为什么以前的面试总是问怎么管学生，看来管理课堂是比教知识重要。今天我使尽浑身解数还差点惹出麻烦，要不是莫妮卡赶到，还不知这课能不能上下去。想到八年级张老师的课堂上，学生除了学中文什么都干的情景，我不寒而栗。
时间长了，我发现这所学校有点像中国的不发达地区：三天两头开会，教师会，教研组会，师生大会……九点开会十点到，开会没什么实质内容，不是废话连篇的领导讲话，就是空话连篇的学生老师发言，尤其是同事间勾心斗角的程度，决不亚于中国的中小学。叶老师说这是黑人文化，并非典型的美国风格。
当然令人称道的地方也不少：课间休息的时候，全班排队上厕所，一个学生站在厕所门口值班，里面出来一个外面进去一个，值班的学生拿着免洗的液体肥皂给每个出来的孩子手上抹一些，便后要洗手的卫生习惯就这样养成了。教室里有一些削铅笔器，学生想削铅笔要举手，获准后排队依次完成。早餐由快餐公司送至教室，全班一起用餐。午餐全体排队行至餐厅，餐毕再排队回教室……大部分校园活动都那么整齐划一，学校就像一座军营，跟我之前理解的美国教育颇为不同。
一天放学后开教师会。好不容易熬到校长又长又空的讲话结束，以为可以回家了，又让大家分组讨论。
我所在的组由五个中文老师加一个美国老师组成，议题是教材和教改。
“我觉得现在用的这套汉办教材不适合学生的情况.....”梁老师对教材提出异议。
“No!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中文教材......”二年级的冯老师变颜变色地反驳。
正纳闷冯老师为啥这么激动，一旁的叶老师悄声告诉我，这套汉办教材是冯老师通过汉办的朋友推销到这儿的，肯定有回扣。
看起来美国的大门也没能挡住国人做买卖的潜规则。梁老师的看法威胁到冯老师的钱包了，难怪她如此动怒。
“Ms.Tang是专业的中文老师，她上课从来不用这套教材。你问问她什么看法。”情急之下梁老师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
“有人用不了教材是她不会讲课，不代表教材不合适。”冯老师阴阳怪气地影射我。
我初来乍到犯不上吵架，便忍气吞声装糊涂。其实让我受不了的是，明明在讨论中文教材，在场的也大都是中国人，干嘛非得用英文在这儿吐沫横飞地现眼，想让那个唯一的美国人当裁判吗？
这样的讨论除了使人际关系恶化，没有任何意义。老师们依然延续以往的教材教法，我依然特立独行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秋去冬来，密歇根的冬天特别寒冷。我感冒了，嗓子失音说不出话来便告假休息。
在家养病的第二天，莫妮卡从学校打来电话，我发不出声音只能听着。
电话那端传来孩子们整齐的声音：“Ms.Tang，我们想念你！”稚嫩的童音撞击着我的心，我觉得浑身暖暖的，眼睛湿润了。
莫妮卡说，听说我病了不能上课，孩子们很想念我，他们祝福我早日康复，早点回到教室教他们学中文。
感动之余觉得歉疚，孩子们需要我，我必须尽快回到教室。
于是我按时吃药使劲喝水，争取早点回去上课。
三天后一进教室，孩子们看见我就欢呼起来。莫妮卡递给我一个大信封，说里面是学生给我写的信。
莫妮卡上英语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后面看信。所谓的信，其实是配有说明的图画，我一一翻看，不由热泪盈眶：
白纸的上端画着一个很大的太阳，太阳下站着一些小人儿。一侧的英文字母中夹杂着一些歪歪扭扭的中英文，大意是：Ms.Tang像太阳，让我们的教室变得很明亮，快点回到教室吧，我们需要你！”
一个很大的变形金刚占据了整个画面，变形金刚的胳膊腿，有点像举重运动员发达的四肢。英文写着：“Ms.Tang，强壮起来，快点！”我猜这是哪个男孩子的杰作，一看署名，竟是那个爱哭爱捣乱的约翰！
一个小女孩站在那儿，表情很痛苦，成串的泪珠从眼睛流到脚下。旁边写着：“Ms.Tang，我想你，你再不回来我就哭了。”
......
读着孩子们的作品，我窥见了一个个天真无邪的心灵。那一刻我感到了自己的价值，也感觉到中国文化对美国孩子的吸引。我决定尽力教好这帮小可爱，希望他们长大以后，对中国文化有一种特殊的情结。
一个学期眨眼就过去了。
叶老师杨老师都说，一般人实习的目的是在这儿工作，我应该跟校长要求聘用。
没等我问校长，她先找到我。
校长说，因为我的出色表现，她决定从下学期开始聘用我，但是我需要一边工作一边去大学修课，修满包括科学、数学和儿童心理学在内的18个学分。原因有二：一是我的教师执照只包括6至12年级的中文教学，而这个学校目前只有小学教师职位空缺，如果我再修18个学分，我的执照范围就能扩大到1至12年级。二是这个学校目前只有全科教师职位，而我的执照限定为中文教师，要当全科老师就得修满另外的18个学分。校长特别加上一句，学校可以提供5000美元作为我进修的部分学费。
校长的好意令我欣慰。此时我才明白，美国的小学教师比中学教师要求更高。
反复考虑后，我决定离开这所外语学校——尽管我舍不得这里的孩子！
原因是全科小学教师的压力令我毛骨悚然：每天除了教中文还要教数学、英语、历史、地理，负责学生的吃喝拉撒，应付家长和校长，管理课堂纪律，组织各类学校活动......放学以后别人回家，我还得开车去大学修那18个学分......
算了，我不想把自己累死，既然有现成的中学教师执照，我还是老老实实去中学找工作吧。
校长表示遗憾，但尊重我的选择，希望我早日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