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我的诉求,叶老师总结道,你是本末倒置。别人修完教育学才能考教师执照,修教育学的过程包括一个学期的课堂实习。也有人当了好几年非正式教师才考到执照,大家拿到执照的时候,都有了一定的教学经验。你呢,什么经验都没有就考执照,执照倒是有了,可你不知道怎么教!

其实也算不上本末倒置,只是我的教学实践是在中国完成的,两个国家版本不同,所以得从头来过。

叶老师所在的外语学校在底特律城里。由于历史的原因,城里的白人1997年后陆续迁出。现在城里居住的大多是黑人,所以这个学校的学生基本上是黑人。

叶老师介绍说,学校设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中文和日语五个语种。从幼儿园到八年级,每个年级都有五个不同语种的班级,学生从幼儿园到毕业一直学习同样的外语。班主任一般由教外语的老师担任,从一年级跟到五年级,六至八年级的外语课则由专门的外语老师担任。

9月初的一个上午,我跟着叶老师到她的学校参见校长。校长是一位打扮入时的黑人女士,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但实际已年过六旬。

审阅了我的执照,校长什么都没问就对我说,“你去四年级教中文吧。”

以为听错了,跟叶老师确认一遍,没错!让我直接去当中文老师。

我着实吓了一跳。本以为实习只是帮老师改改作业,辅导学生什么的,领导却拿我当作独当一面的老师委以重任了。我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叫苦。

转念一想,作为一校之长,她既然敢把学生交给我,我一个不拿工资的实习生,我怕什么?又出不了人命!

忽然想起在李老师班上唱着教中文的经历,不知道这个班的前任中文老师是唱着教,还是说着教的,要是我衔接不上,下不了台怎么办?

听了我的疑虑,校长答应我先去别的中文老师班上听几节课,再给学生上课。

“记住!在你的课堂上,你是老板,你有权决定一切。”领导善解人意地为我打气。

周二上午,我到冯老师的二年级班听课。

“起立!”“坐下!”“手背好!”随着冯老师语气严厉的指令,二十多名可爱的黑人小朋友整齐地起立、坐下、手背好。

“现在我们复习上学期学过的诗。锄禾日当午......”冯老师起头,孩子们响亮而清晰地背起了《锄禾》。

真不愧是外语学校!我暗暗叹服。

“今天我们学习第一课《我的家庭》,现在跟我读课文。”冯老师带着大家一句一句往下读。

课文不长,大体是我家有几口人,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和我之类。学生跟读了几遍便自己齐读,分组轮读,单个读。读啊读啊,声音从含混磕绊到清楚流利,我闭上眼睛听,这简直是中国孩子在读中文。

下课了,家庭作业是背课文。这节课学生的嘴巴基本上没闲着,从头至尾都在发声。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孩子们知道他们读的是什么意思吗?他们会用自己读过的词和句子吗?冯老师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教大家用这些句子?没敢问,但愿这节只是朗读课,下节课会给学生讲课文。

周三下午,到八年级的张老师班上听中文课。

八年级相当于初三,二十多名吃汉堡薯条长大的黑人青少年,人高马大,肌肉发达。

张老师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掏出本子,把上面的中文词汇抄到黑板上,每个词上面都注有拼音,旁边还有对应的英文单词。

“Copythesecharactersonyournotebook,please.”张老师要求大家把黑板上的词抄在本子上,讲台下无人理睬,学生们有的聊天,有的发短信,有的做数学题,还有的干脆睡觉。

黑板被写满后,张老师用教鞭指着中国字带大家朗读,跟读的寥寥无几,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无奈何张老师点名要学生读,被点到的竟摇头说不会。

我为张老师捏了一把汗,她却面带微笑不急不火,继续给学生讲这个字怎么写,那个字怎么发音......讲台下,二十多个青少年继续聊天、发短信,做数学,打呼噜。

下课后,我问张老师,为什么课上学生不好好学?为什么面对这样的状况她不着急?为什么二年级的孩子中文读得挺好,到了八年级年反倒不会读了?特别是,如果多数学生中文考试不及格,你怎么跟学校和家长交待?

张老师一一耐心解释:“八年级学生要参加学区的升高中统考,学习压力很大。英文课、数学课、科学课都是必修课,自然要全力以赴。学中文又难又费时,跟升学还没关系,谁会这个时候在这儿瞎耽误工夫。”

“学生不学,我着急上火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我能改变的。我来这儿讲课,学校发我工资就行了,学不学是他们自己的事。”

“低年级的孩子把读中文当成做游戏,所以读得起劲儿。高年级学生压力大想法多,自然没有情绪做这样的游戏了。”

“至于考试,试卷是我出的,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及格。”

我明白了张老师为什么压力不大——出简单的试卷,把考题提前透露反复练习,没准连答案都公布了......既然学生、家长和校方都不把中文课当回事,她又何必较劲呢——我理解张老师的想法,也无可厚非吧。

从低到高听了两堂课,教学方面没什么可借鉴的,倒是平添几分忧虑:迄今为止,我见到的中文教法不是背就是抄,这会把中文教学推向死胡同,我决定自己琢磨教法。

拿到的课本是汉办编的,前言注明针对16岁左右青少年,可四年级学生才八九岁。课文的内容更是莫名其妙,什么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付房租、兼职.....这哪儿是美国小孩儿能理解的概念,明明是为在中国的外国留学生准备的。不知是哪个二百五决定使用这样的课本!

我想明白一个道理:语言是用来表达和交流的,不是背给谁看的。我决定本着这个原则,重点教学生使用中文。

周四上午,我开始了在美国的第一堂中文课。一进教室,20张黑色小脸上,20对儿圆睁的眼睛兴奋地盯着我,班主任莫妮卡女士向孩子们隆重介绍新老师。

我打开课文《在图书馆》让学生齐读。这是他们学过的课文,孩子们读得很起劲。

我问谁能用英语解释课文的内容,教室里一下安静了,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可是”“然后”“安静”“喜欢”,我从课文里抽出几个单词写在黑板上,让学生齐读,无人出声。

尽管有精神准备,我还是感到悲哀——这是驯兽式教学法导致的结果:孩子们只知道这些方块字连成串的时候怎么读,不知道把这些字单独抽出来,怎么发音,更不知道他们发出的声音在表达什么,马戏团的狗狗能做同样的事情。

我把课文里的词抄在黑板上,对应的英文写在旁边,逐个用英语解释它们的意思和用法,然后让学生复述,确认大家听懂记住了,我再把这些词放回课文,让学生逐句朗读,逐句解释。

第一节课结束的时候,不少学生能用英语解释课文了。

第二节课,我让大家模仿课文中的句型造句。比如课本上是“图书馆很安静”,学生造句说“我家很安静。”课本上有“我喜欢读书。”学生说“我喜欢唱歌。”造句帮助孩子们准确地理解了“安静”和“喜欢”。

不知对我的教法感到新鲜,还是觉得用中文对话很了不起,孩子们兴奋异常。每当我问谁能用这个词造句的时候,他们不光小手举得高高的,嘴里还连嚷带叫:“Me!Ms.Tang!Me!”

“Shutup!”一声尖厉的呵斥。

见学生喧哗,莫妮卡以为他们在捣乱,便跳起来维持秩序。因为我是实习生,我上课的时候班主任必须在场,课堂纪律由她负责。

两个小时的中文课结束了,莫妮卡冲我伸出大拇指赞道:“youareagreatteacher!“

没想到我的第一堂中文课会有这样的效果!

这是我到美国以来,第一次获得成就感。想到几次面试的失败,被平反的感觉令我惬意非常。

这所学校有个规矩,只要不违反法律,老师有权决定教什么怎么教。校长第一天就赋予我掌控课堂的权力,这等于给了我一块试验田。我决定利用这机会,好好摸索在美国教中文的路子。

甩开不着四六的课本,我教孩子们用“说,唱,吃,喝,写,读,走,跑,要不要,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好坏,知道不知道”等表现行为和情绪的动词形容词造句。还把他们生活中常用的词汇用中英文打印成册,发给大家当教材,重点组织学生解词造句,用中文对话交流。

我的课堂上,鲜有方块字的抄写,少见齐刷刷的朗读,常见孩子们争着造句,抢着翻译。每当大家兴奋过度的时候,莫妮卡就会“嗷”地一嗓子,为燃烧的课堂气氛浇点凉水。

一天上午,教室里的中文对话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忽见孩子们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噪音小了,手举得特别齐整。我下意识地向前望去,只见校长端坐在教室的后排,莫妮卡不见了踪影。

校长的到来使学生的表现欲空前高涨,大家发言更踊跃,声音更洪亮,正确率更高,人人超水平发挥,我不失时机地用中英文表扬他们......

下课的时候我发现校长已经消失,莫妮卡又出现了。她表情夸张地告诉我,校长说你真的是个Greatteacher。

接下来的事儿让我大为不安。我听过课的张老师、冯老师和隔壁教室的梁老师先后跑来告诉我,校长要求中文老师都来听我的课,他们会找时间坐在我教室的后排看我上课。

我非常不想让他们听课,同行是冤家,何况我的教法离经叛道,连课本都没有,谁知他们听了会生出什么事端。我忙说自己不会教,只是跟学生练练对话,校长看见课堂热闹,误以为我教得好,恳求他们不要来浪费时间。

几位同行还是分别溜进我的教室听了会儿课,让我不自在了几次。

校长叫我到她的办公室去一趟。

我的担忧不无道理,一位听过课的老师告了我的刁状,说我上课不用课本,不写汉字,纯粹是误人子弟。校长想听听我的解释。

中文课怎么教,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于是我慷慨陈词:

语言的学习方法应该是“听”“说”“读”“写”。听得懂和说得出是起码要求,读和写必须建立在听和说的基础上。中国国内的语文课堂强调读和写,那是因为学生在进入学校之前已经能听会说,他们学语文的目的是写文章和认汉字。美国的学生则不同,他们听不懂也不会说中文,在这种情况下,照搬中国语文课的教法,一味地让学生背课文写汉字是不合适的。

我已经发现不少学生课文读得烂熟,汉字写得工整,却不知道自己读的写的是什么意思,更不会用中文交流。长此以往,语言失去了它的表达功能,学外语就成了纯粹的表演。我的中文课偏重造句和对话就是想纠正这样的错误,让孩子们学了中文就能用。等学生有了一定的“听”“说”基础,养成了用中文交流的习惯,我自然会加强他们的中文读写。

校长频频点头:“继续你的尝试。Ms.Tang,我非常赞赏你的做法,全力支持你的探索。”

午餐时间,莫妮卡带领学生去餐厅吃饭。我拿着自带的饭菜,去隔壁三年级梁老师的教室用微波炉热饭,顺便跟她聊天。

梁老师是湖南人,在加拿大美国上学后辗转来到这所学校教书。从她嘴里得知,这里的班主任都是全科老师,要教外语、英语、数学、科学等五六门课程。每天从上午八点半到校,至下午四点半离校,学生的课堂教学及吃喝拉撒都要管,工作压力很大。

她不无嫉妒地说,你在莫妮卡的班上教中文,让她捡了个大便宜。

原来,莫妮卡不懂五门外语中的任何一种,因为跟校长是非洲老乡,破格当了班主任。她班里的中文课一直由梁老师代教,作为交换她替梁老师教数学。

“她的数学一塌糊涂,因为数学过不了,她的教师执照考了好几年才拿到。”梁老师吐槽,“现在外语课你替她教了,她也不用替我教数学了,舒服死了。也好,我们班的数学课也让她糟践的够呛了。”

控诉完莫妮卡之后,梁老师解释说,美国的黑人跟白人不一样,完全是两种文化。莫妮卡就是典型的黑人妇女,偷懒,占小便宜,老想让别人替她干活。“跟莫妮卡千万别客气,越客气她越欺负你。”她说。

不知莫妮卡真的差劲,还是梁老师跟她有什么过节,但这位黑老师的数学课我确实印象深刻。

一次我坐在教室后面改作业,莫妮卡在教数学。不经意一抬头,见黑板上写着一道数学计算题:4x627,定睛一看,还是4x627。

这道错题堂而皇之地展现在黑板上,从上午最后一节课到下午放学。我大为诧异,不仅为莫妮卡的数学水平,更纳闷的是全班20多名学生,竟没人对此提出异议——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纠正老师的错误:

上语文课的时候,我用完马克笔要是没盖笔帽,学生会异口同声地嚷“盖笔帽!”刚来的时候我说“看黑板”,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说“你不能说blackboard(黑板),只能说board(板)”。我以为他们在捣乱,莫妮卡解释说因为我们的皮肤是黑的。我恍然大悟,看来这个词儿涉及种族歧视了。确实我用的也不是黑板而是白色的玻璃板,马克笔写出的字才是黑的。由此我脑子里多了根弦儿,凡是涉“黑”的词,都得慎用。

这会儿黑板上的错题没有受到质疑,我相信不是孩子们惧怕莫妮卡,而是她教出的学生跟她一样“数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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