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消雪化时节，花了几周时间拿下车本儿。我揣着执照开着坐骑，底气十足去找工作。
我在《密歇根新闻》查广告，大熊在英文网站找信息。几个星期过去了，没见任何有价值的招聘信息。大熊说，学校可能到六七月份放暑假那会儿才开始招人。
一天，在《密歇根新闻》上发现一则“中文教师培训班”的广告，课程包括资深中文教师传授如何在美国学校教中文，教学实习和推荐工作机会，为期三周，收费300美元。
像是黑暗中看见了光亮，沙漠中找到了清泉，我如获至宝地抓住了广告。我的烦恼不光是没有招聘信息，就是工作找上门来，怎么面试怎么教课，我心里也没底。这个培训班传授教学经验，提供实习机会，带捎着还介绍工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像专门为我设的！
按地址找过去是一个王姓女老师家里。
王老师五十多岁，戴眼镜，南方口音。她亲切和蔼地告诉我，培训班上个月已结束，她愿意为我单独开班，只是一对一教学要加收100美元，可以为我增加教学专家咨询内容。
结束了还做广告？收400美元干嘛写收费300？一丝疑虑掠过，知道别无选择，值不值也只能一试。
课表上写着：每周两次课，每次两小时，三周共计12小时。
第一节课测试我的汉语程度。内容很简单，就是背写声母韵母，给汉字注音，给拼音标四声之类的，这些对我自然是小儿科，四页纸的卷子我12分钟搞定。
“完了？”王老师惊讶地翻了翻我的卷子问：“你学什么专业的？在国内做什么工作？”
“汉语，文字编辑。您呢？”我颇有底气地反问。
“哦，那汉语是你的专业啦。”听得出她有点失望，“我是学教育的，来美国二十多年啦。”
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份打印成册的材料递给我说：“这是我编写的中英文对照的语法教学材料，你拿回去仔细读一下。另外准备一份教中文的教案，要用英语，下节课在这儿试讲，我为你讲评。”
“什么内容？”
“讲拼音吧，二十分钟。如果给美国人上拼音课你该怎么讲？根据你的想象准备就行了。”
“我真不知道怎么讲，能给我指导一下吗？”总算接触到正题了，我来了精神。
“你先随便准备吧，讲完我再给你指导。今天就到这吧。”
不是两小时课吗？从进门到现在才30分钟，花70美元做这点拼音题就把我打发啦？
王老师看出我的不悦，“你打乱了我的教学计划。”她装腔作势地埋怨道，“本来第一节是拼音辅导课，没想到拼音你全懂。再辅导你就是浪费时间了。那就调整成语法课吧，这份中英语法对照我写得很详细，你可以在家学也可以在这儿看，有什么问题我给你讲解。”
我明白了，她编的材料抵充了剩下的一个半小时课。
回到家里，我冥思苦想怎么用英语讲拼音。
印象中给美国人讲课得生动活泼，可教拼音怎么生动呀？再说也得针对学生的情况，给成年人给青少年和给幼儿园小朋友讲课完全不一样。给成年人讲课我会告诉他们拼音是干嘛用的，给小孩儿上课的话弄点卡通图片，还有“鹅鹅鹅”之类的就行了......我思绪纷乱地琢磨了两天也没憋出一个教案来。打电话问王老师我的拼音课是讲给什么人听的，她还是原话：随便。
翻看王老师编的材料，发现有一段关于拼音声母韵母的英文解释，我灵机一动把这段抄进教案，心想再教两个声母两个韵母，加上带学生练发音，刚好二十分钟。要是不对路王老师自然会告诉我哪不对为什么。这份教案显然是针对成年人的而且没法生动。
备好课我兴致勃勃地对大熊试讲了两遍，他说听了我的课，知道拼音是干什么的了。
第二次上课，王老师坐在沙发上假扮学生，我把准备好的几个字母卡片贴在对面墙上，拿起教鞭有模有样地背起了教案。快讲完的时候见时间还有富余，我就带着王老师念拼音——直到墙上的挂钟指向规定的时间。
“很好！”她赞道，“声音洪亮，讲述清楚，敎态大方，英语流畅。特别是最后对学的知识有个总结，还布置了家庭作业。这表明你是一个合格的老师。不足之处嘛——注意多提问，多给学生课堂练习的机会，要照顾到不同水平的学生。”
“谢谢。”心说就你一个学生，我照顾谁去呀？
接下来王老师拿出一张歌片教我唱《字母歌》。歌词是声母和韵母，曲子是一首中国儿歌。
“a，o，e，i，u......”她打着拍子装着小朋友的样子，嗲声嗲气地边唱边指导：“注意表情！”
我不会卖萌，只能僵硬地跟着学舌。王老师不大满意，再三纠正我的表情无效便作罢。
“今天就到这儿。回去再写一份针对小孩子拼音教学的教案，下次试讲。另外今天学的字母歌回去练熟，下节课考你。记住教小朋友唱歌要有表情。”王老师给我布置家庭作业。
瞥一眼墙上的挂钟，还有一个小时呢！她怎么老这么节约时间？70美元就学首《字母歌》！我亏大发了。
“在美国学校就这样教中文吗？”我不甘心地质疑。
“是呀。你讲得挺好。不过给小孩子上中文课就不能这么严肃了，要生动活泼，注意调节课堂气氛。你要学好唱歌，教小孩子学汉语，儿歌图片非常重要。你先准备吧，下节课我会指导你的。”
“我什么时候可以到美国学校实习呀？”我想知道下面还有什么节目，要是仅此而已，我得抗议并要求部分退款。
“后面我会给你安排课堂实习的。你可以到我的班里讲课，想多讲几次也没问题。”王老师言辞凿凿地保证我的实习。
“那什么时候向专家咨询呀？是什么专家我能知道吗？”我进一步探询后面的内容。
“我为你请了一位在美国外语学校教了十多年中文的老师，她可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我给你她的EMAIL地址，你可以向她请教。”王老师说。
看来课堂实习和专家咨询是这个培训班的卖点了，前面这些哄小孩儿的把戏就算是搭配吧，买菜不是还得好坏搭配吗？当然这属于中国特色了。
回家琢磨了一个晚上，拼音教学不就是把声母韵母念熟，再把它们拼在一起念出来吗。给小孩上课好像得夹杂着唱歌看画做游戏。给大人上拼音课用不着闹腾，但除了读拼音，还得穿插着讲讲同音字、四声辨析和中英文发音对比什么的。
总之教孩子要连唱带跳，有个热闹劲儿，教大人得旁征博引，卖弄点知识。
向专家咨询什么？想了半天无非是“怎么教中文”。围绕这个中心，我煞费苦心地衍生出若干具体问题，然后把所有的疑问通过邮件发给了专家叶老师。第二天收到了她的回音，她说我的问题太琐碎，最好面谈。叶老师约我周六下午在奥克兰社区中心会面，她要当面向我赐教。
我大为感动，资深专家这么负责地亲临指导，看来这400美元没白扔。我决定绞尽脑汁提出尽可能多的问题，去享用这难得的机会。
第三次培训课上，我带着王老师扮演的小朋友读声母韵母，唱拼音歌，认拼音画，热热闹闹折腾了二十分钟后，她兴高采烈地夸我悟性好。
王老师那两下子我领教了，讲课方面也不指望她给我什么指点了，教学实习算是我唯一的念想。我以不容推辞的口气向王老师要求马上实习。
她思索片刻便答应了。她说这个周日下午，我可以到她的班上听课并辅导学生，下个周日我可以在她的班上开讲。
我有点诧异，美国的学校怎么周末还上课，没好多问。
按王老师给的地址开车找过去，哪里有什么学校？这是一个社区的文化中心，有很多收费的数学班、舞蹈班、美术班和外语班。
王老师的中文班是其中之一，八九个学生，年龄从四五岁到十来岁不等，面孔有亚裔、白人、黑人和貌似印度墨西哥那边的。
“不是在美国学校实习吗？”我失望地问。
“哦，我这个学期没在学校教学。在这儿讲课跟在学校讲没什么不同。”听得出她有点心虚。
我很不满，不同大了去了。我的执照是美国学校6到12年级的中文教学，以后我要到美国中学教中文。现在当务之急，是见识美国学校的课堂教学是什么样子？学生怎么学习？中文课在美国怎么上？可这个整天装小朋友的王老师收了我这么多钱，却把我引到这个课外幼儿班来浪费时间。
又想起北京的婚介，看来有中国人的地方弄钱的招数都差不多。
王老师的中文课跟她上培训课的风格一样。除了带孩子们念念拼音，更多的时间不是唱歌看图画，就是把手举在头顶上蹦来蹦去装兔子，或是“汪汪汪”学小狗叫。望着她皱褶遍布的脸上不时扮出的幼儿状，我一阵心酸一阵反胃，决定下个周日放弃这里的教学实习。
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那个未曾谋面的专家了，但愿她不要让我失望。
咨询开始：
在美国学校教中文课堂上需要讲英文吗？
“能不讲就不讲，但学生不懂中文，你还得用英文解释。”
学生上课捣乱怎么办？
“得管，又不能太严厉。”
美国学生怎么学中文？
“别指望他们跟中国人学英语一样。”
要给他们留作业吗？
“要留。但是学生不做你也没办法。”
这里的中文教学用什么课本？
“不一样，有的老师自己编教材，有的用课本，用什么课本，教什么，怎么教，老师自己定。”
中文课是必修课还是选修课？
“选修课。所以老师不敢得罪学生也不敢考得太难，否则没人选你的课，老师就丢了饭碗。”
美国中小学的中文课程是怎样设置的？
“没有统一设置，老师爱怎么教就怎么教。大陆来的教简体字，台湾来的教繁体字。”
怎样准备工作面试？
“大概会问你的教学目标，教学计划，课堂安排，还会问你如何管理课堂，如何对付家长之类的问题。”
.......
表情严肃的叶老师回答简短而笼统。同样的说法在互联网上也能搜索到。我想要的是她亲历的故事和感受，据此想象自己将面临的情形。怎奈她惜字如金，我只得拿出采访的招数，抓住线索，顺藤摸瓜，抛砖引玉，见缝插针......根据她的回答，我设法套出实例及细节。经过一个多小时煞费苦心的盘问，我脑子里形成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中文教学在美国还很不规范，没有统一的教学目标和教学计划，教材乱七八糟，教法五花八门。换言之，中文课在美国学校更像装饰，老师随便教，学生不用功，学校不重视。所以在美国当中文老师，主要精力要用在把每堂课维持下来，至于教什么怎么教，其实没那么重要，学生能说“你好”“谢谢”“再见”就算OK，要是会两句“你家有几口人？”“我去过中国。”就可以显摆一阵了。
听了叶老师的介绍，我忽然意识到：对我这个连美国学校门都没进去过的外国人来说，当务之急应当是去实习，而不是急着找工作。即使没机会讲课，去教室听听课，辅导一下学生也好。否则两眼一摸黑，有了工作恐怕也会弄砸。
“我能去你的学校做志愿者吗？我可以帮你辅导学生批改作业。”知道叶老师是外语学校的资深中文老师，我不失时机地推荐自己。
“我帮你问问校长。问题不大，不过现在马上就放暑假了，得等下学期开学了。”叶老师表示会尽力帮我。迟疑了一下她问：“你上这个培训班交了多少费？”
我敏感地觉察到这涉及到她与王老师之间的利益分成，她探询的目光告诉我，她想知道自己所得，占王老师总收入的比率。
“400美元。”我实事求是。
叶老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培训结束了，虽然离我的期望值差得远，不过也算有点收获：至少我认识了叶老师，了解了中文教学在美国的概况。要是下学期能到外语学校当志愿者，也算是往前迈了一步。400美元换来的，也就这么点儿进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