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大学的英语班,要到明年1月才开课。

大熊带我来到离家不远的中国教会英语班报名。英语班是免费的,但学员得参加一些宗教活动,比如每周五晚上的祈祷——中国人喜欢搭配。

教会是台湾人办的,会员是海峡两岸的中国人,包括基督徒和靠近上帝的非基督徒。有点奇怪的是,教会不在尖顶教堂而在一座土黄色的平顶大房子里,内部结构很像会议室和教室,不知上帝是否愿意在这种非典型场所接受祷告。

周五傍晚,以家庭为单位的车辆,源源不断地开进教会门前的停车场。走下车的是清一色中国面孔,家庭构成多为一对夫妇携几个孩子。进得门来,家长们先把孩子们打发到钢琴、舞蹈、图画等学习班,然后进入一个有百十来个座位的厅内聚集。

第一道程序是新来的自报家门,我和大熊简短地自我介绍后,全场对着我俩齐唱“欢迎你呀欢迎你”,我们惶恐地起立接受示好。

接下来几位专职和兼职的牧师、主持之类,或讲话或宣布或总结地忙活了一阵,然后大家盯着屏幕上的中文歌词,齐唱颂歌。

“万能的主啊,你无所不在......”

我不会唱便伺机走神:上帝连中文都懂确实万能......我猜人类、动物、植物想什么说什么,他老人家门儿清......有点忧虑:全世界的生灵们用成千上万种语言一起祷告,上帝还得一一听懂,再做出或护佑或惩罚或不睬的决定,工作量之大,即便他有成百上千个秘书,怕也难以承受。何不施用神力令所有信徒,不分种族地域统一语言呢?这样不仅上帝的工作量减轻了,众生们也省得互学语言了。如若可行我一定做虔诚的基督徒,至少不必为学英语犯愁了……

“Honny!”老公一声招呼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人们按照老中青三个年龄段,进入三个会议室分组讨论,我在中年组。

大熊嘀咕着,这莫名其妙的方式是否算中国文化?然后耸耸肩告辞,说一会来接我。

“周二我女儿半夜高烧咳嗽,我焦急万分.....此刻我想到了万能的主,便在心里不停地祈祷:主啊,帮帮我的孩子吧,把她的灾难带走吧。一个小时后奇迹发生了,女儿的烧退了,咳嗽也减轻了。由此我知道,万能的主无时无刻不在关怀着我们,帮助我们……”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国妈妈,动情地汇报她女儿被“主”解救的经过。

“上个周日我开车去机场接我先生,雪大路滑,拐弯的时候,我的车子失控猛地撞到了路边的柱子上。千钧一发之际,我想到了主并祈求他的帮助,结果车子撞毁,我和先生却毫发无伤。这样的奇迹得益于我们一家人,平日里对主的祷告和衷心。”

.......

各位依次汇报,内容都是通过“主”的帮助,逢凶化吉或心想事成的案例。

似曾相似的场景,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三十多年前,隔三差五的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讲用会上,学毛著积极分子们总是说:“就在这危急关头,我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于是不顾个人安危.......”“私心杂念刚一露头,毛主席的谆谆教导就在我耳边响起......”不同的是,想到万能的主便得到帮助,转危为安;想到伟大领袖,则要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接受和给予,哪个更近天理人性我不知道,曾经沧海的我只相信,免费的午餐和天上的馅饼,从来不曾光顾于我。

接着我看到了感人的一幕:

主持人David(这儿的中国人大都有英文名字)宣布本周议题:如何帮助小周一家。

身边的艾琳告诉我,小周是这里的教会成员,生完孩子未满一周,她的先生便心脏病突发做了手术。现在产妇和婴儿需要照料,他们的家人从国内赶来需待时日,所以大家想帮他们解决一些眼前的困难。

“我每周二下午休息,可以花两个小时帮她做饭、搞卫生和购物。”一个快言快语的年轻女子自告奋勇。

“我可以煲汤,乌鸡汤、鸭血汤、猪肝汤我都会煲,味道很好的。我每天中午可以去医院给她先生送汤,我的小孩子也可以去送,没有问题的。”另一位眼窝深陷,操广东口音的中年女士也表态。

“这样子有点乱,我建议把她家的需求列个单子分分工,大家各尽所能轮班去帮忙,既保证我们一直帮到她的家人赶来美国,每个人又不会太累。”Dave此时显出了他的组织才能,他是一家美国公司的外贸经理。

.......

议题结束后,申报新的互助信息。

“有个事情我讲出来,大家看看怎么办。”经营一家理发店的福建老板娘玛丽说:“最近有个从福建来的女人到我店里剪头发,是一个美国老头儿带着来的。趁那个美国人出去找卫生间,那女人哭着告诉我,她是在深圳打工的时候跟那个老头儿认识的。当时他来中国旅游,说能帮她去美国,给她办绿卡再把她儿子接来团聚。后来她办旅游签证来美国找到老头。老头儿却把她囚禁在家给他做饭当老婆,既不让她回国,也不给她办身份,还吓唬说你的签证已经过期,现在是非法居留,警察知道会把你抓进监狱。她不懂英语在这儿谁也不认识,怕进监狱又想儿子。她说求你帮我回中国吧,我想儿子呀。她还给我一个写着家庭住址的纸条,说是偷偷从老头儿的信封上抄的。”

听完玛丽的讲述,房间里沉寂片刻,然后像油锅进水一般唧唧喳喳起来:那女的也太傻了,怎么这么好骗,谁都不认识也不懂英语,就敢来美国!那老头儿也忒坏了,竟然非法囚禁,哎呀,太可怜了......

七嘴八舌之后,大家决定见义勇为。

意见有二:一种说法是赶快报警,请公益律师帮她申诉,法官会考虑她的实际情况,判处免刑遣送回国,把那个坏老头儿抓进监狱。另一种意见是报警要慎重,毕竟那女的是非法居留,弄不好真把她送进监狱,我们不是帮倒忙吗?还是先咨询一下律师,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最后大家决定,找做移民案子的律师咨询后再议。

互助待遇也惠及动物。一会员全家回国探亲,家里的三只猫两只狗求人看护。主人说猫咪有个性不愿去别家寄居,几位住得近的会员便自告奋勇,每天去他家给猫们开饭和清理大小便,一人管三天轮班制。两只狗则分别被另外两位会员带回家喂养,因为狗们得天天外出,散步如厕看街景。

这天晚上的情景着实让我感动了一阵子。我明白了为什么一周的辛劳后,人们不在家放松休整,而是举家到此聚集。

教会的凝聚力在这儿并非全是“万能的主”,更在于它的互助平台——身在异国他乡的游子需要来自本文化的交流和互助,从精神慰藉到物力支援,乃至技能培训、节假日聚餐——以上帝的名义,于是美国有了中国教会,韩国教会,日本教会、印度教会等等不同国名的教会。尽管这些教会都以耶稣基督的名义,但肯定掺进了自己的文化元素,仁慈的上帝也只好包容这样的组合了。

英语班每周二周四上午开课,由几位美国志愿者授课。口语测试后,我被分在成人初级班。

初级班的学生大都是白发苍苍满脸褶皱的老人。有给子女带孩子,窝在家里没接触过美国人的,也有来美国多年,一直在华人堆儿没机会用英语的。至于学习目的,有的说闲着也是闲着,学点英语买东西方便。有的为申请美国国籍考英语。我的情况在这儿属于另类。

虽说老师是美国人,但两个小时的课堂上,教英语的时间并不多,大部分时候,是听这帮颤颤巍巍的老头老太太发音古怪的对话:“你叫什么名字?”“你家有几口人?”“……”

二十多人一个不拉挨着个儿说,如此这般一个上午耗下来,学不到什么东西。课堂上我心急如焚地想逃走,并决心再也不来这儿浪费时间了。

高级班学生英语都不错,可我听力太烂,去了也跟不上。听说少儿班进度很快,但都是刚来美国的中国小孩儿,我总不好意思冒充家长去那儿陪读吧。

提高英语的目的,在教会及其英语班未能如愿。

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前往报到,因为我喜欢那种互相帮助的氛围。作为新游子,我更需要文化的归属感。

直到有一天,一位亲切和蔼的大姐神神道道地把我拽到一边,对我控诉另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姐。不久,被控诉的大姐语重心长地告诫我,离控诉她的大姐远一点,因为她人很坏……此时我才发现,这个表面上处处是雷锋的中国教会,其实是个关系微妙的勾心斗角之所。

我实在想不出,在异国他乡这个小小的同胞聚会之处,有什么好争斗的。

我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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