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咸通二年秋(861年)翡翠楼、李府

人生,是一场梦与现世的际遇,我们追梦,因为年轻,我们接受现世,因为不再年轻。当有一天醒来,我们发现,昨天的过往烟云真的只是一场烟云。

那一年,她盘起发髻,做了他的小妾,李亿没有忘记他对温庭筠的承诺——待她如妻。她住进李亿为她购置的翡翠楼,他满足她所有的需求,那幢楼成为他们的温柔乡。甚至,状元郎衣锦还乡时,也是她陪在身旁,美人在侧,风光无比。晋水壶关,他们策马走过,家乡的父老乡亲,无不惊艳。那年她刚满十五岁,正是如花似玉,美艳绝伦。

她渐渐被他的体贴、呵护所感动,婚后的生活琴瑟和谐。他们美满地生活了三年。三年间,她收获爱情、幸福。但是,悲剧的导火索却也就此埋下。

事情尚要追溯到大中十三年的八月,也就是她和李亿婚后的第一年,那一年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唐宣宗李忱驾崩,其长子李漼继位,是为唐懿宗,京城的政治风云突变,连宰相都如走马灯似地换了好几位,从令狐绹到白敏中,再到萧邺、夏侯孜、蒋绅、杜审权,再到杜悰,大唐王朝风雨飘摇,人人自危。其时有位担任右补阙的谏官王谱直言进谏,遭到贬谪,这件事情让时任左补阙的李亿很是担忧,惧怕相同的遭遇会落到自己头上,因而寝食难安。这个时候,有人建议李亿应该找一个靠山,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便是这个道理。然而李亿这个山西举子是靠十年寒窗的苦读才得以高中进士,想在错综复杂的京城政局中找个靠山谈何容易。为此,李亿整日郁闷,莫名伤感,愁闷度日。幼微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是自己一个出生烟柳的女子此时又能有什么作为能帮到自己的丈夫呢?阵阵心痛只能化为声声叹息。

天无绝人之路,上苍并没有将李亿的仕途之门关死。原来是朝中一位官员的千金相中了李亿,心生爱慕,听闻李亿并未有明媒正娶的妻室,便托人说媒来了。这位官员的官位并不显赫,但却有一个显赫的身世,他是宪宗朝名臣裴度的宗室亲族,四朝元老的面子,放在哪一朝,都无人敢驳。就这样,李亿娶裴氏为妻,幼微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妾。

李亿终于可以长舒一口闷气了,他不会想到,裴氏进门的那一刻,悲剧的序幕也被拉开了。此时的李亿当然还是爱着幼微的,即便是娶了裴氏之后,依旧日日到翡翠楼中与幼微缠绵,至于裴氏,只不过是他的一枚政治棋子而已。可李亿太单纯,最起码可以说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他显得太过单纯,因为爱情是不能分享的,没有哪个人——尤其是女人——天生会想被当做棋子,而不是爱人。

婚后,李亿独宠幼微的一系列举动愈发加速了裴氏的爆发,终于有一天,裴氏撕破了“知书达理”的面谱,同李亿争吵,一时间,那个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目可憎,言辞毒辣的泼妇。李亿懵了,他面红耳赤,羞愤万分。但却不敢理论,因为这就是靠山的力量,他可以让你扶摇直上,也可以让你一坠千里。简而言之,他既然能让你屹立不倒,同样,他也一定能令你瞬间坍塌。李亿是深知这个道理的。

这个秋天,寒意深浓,让人感觉有点飒飒的疼。

翡翠楼前草木摇落,李亿如约而至,幼微也同以往一样准备好了酒菜,只是,气氛不同于以往般温馨。幼微从李亿难堪的面色中看出了许多愁绪,毕竟是冰雪聪明的女子,有些事,无须细问。

李亿握住她的手,拉她入怀中,这个温存的动作曾经在翡翠楼中上演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干柴烈火,激情四溢,只是这一次,李亿和幼微都没了那激情和冲动。李亿将幼微搂在怀中,眼前,这个女子依旧面如美玉,眼似柔波,就算能这样看着她,吮吸她淡雅的体香,也都是一种幸福啊!

幼微凝眸望着李亿,也不说话,似在等待他有所表示。

沉默良久,李亿终于开口:“娘子,我真的好累啊!有时候,我是真想带着你退隐泉林,就我们两个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煮茶焚香,做一对逍遥快活的神仙眷侣。从此,我如星辰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幼微凝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鬓发间隐匿着几根白丝,脸庞依旧英俊,只是这些年漂泊宦海,眉宇间多了些成熟的况味,当年的青年才俊已蜕变的老成持重。她温柔地抚摸着李亿的鬓发,安慰道:“我知道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你不容易,可是,我相信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李亿仰天长叹:“哎!家中那位,如果能有娘子一半通情达理,我李亿又岂能如此凄苦。”幼微面露羞涩,将头深深倚在李亿胸怀,低声说道:“姐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妾身虽然先委身与相公,但姐姐毕竟是正房,有些事情相公当以姐姐为重,至于妾身,只要能在你心中有一席之地就可以了,别无他求。”

李亿紧紧搂住幼微,眼圈竟有些湿润,自责道:“可惜,我李子安无能,竟让你受这等委屈,当年,我就应该把你风风光光地娶进门,做我的妻。”幼微掏出绢帕为李亿揩拭眼圈,语调依然轻细:“子安休要胡说,姐姐书香门第,大家闺秀,没有人比姐姐更有资格当你的妻。妾身,能如此,亦是有福了。”说罢,从李亿怀中站起身来,斟满一杯酒,递与李亿,说:“如蒙姐姐不弃,妾身愿意搬进李府,伺候姐姐,这样,可能会消除些姐姐对我的误会和偏见。你看如何?”李亿惊得手一哆嗦,半杯酒如拍岸江水,溅落一地,一脸讶异地望着幼微,见幼微神情坚定,遂点点头,将剩下的半杯酒一口饮尽。

离开翡翠楼,李亿心乱如麻,他当然知道,依裴氏的气度,哪里会容得下幼微?幼微如果就在这翡翠楼中,尚可以金屋藏娇于一时,若搬进李府,与裴氏低头不见抬头见,哪里会有好果子吃?可是,只要李亿仍然游走在这两个女人之间,这却是早晚的事,纸包不住火,藏的了一时藏不了一世啊!细想之下,幼微说得也有一番道理,说不定呢?除此之外,李亿也想不到其它更好的办法。

回到李府,已是亥时,脚刚踏入大门,丫鬟翠兰就慌张张地迎了上来,悄声告诉李亿,裴氏一夜未见李亿,想又是去会那狐狸精去了,正独自在房中生气呢!李亿没说什么,挥挥手,示意翠兰退下。

屏退翠兰后,李亿来到裴氏房前,深深酝酿一番,叩响朱门。屋内传出裴氏的声音:“这么晚了,谁啊?”

“夫人,我是子安,你休息了吗?”李亿答道,语气充满恭敬。

房门打开,裴氏脸色阴沉,一声不吭,气氛凝重。

“夫人,这么晚还没休息,可别熬坏了身子啊!”李亿陪着笑脸。

“哼,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夫人吗?”裴氏并不领情,只是冷笑了一声。

“夫人哪里话,我李子安对夫人的心日月可鉴啊!”李亿有些难堪,但笑容依旧。

“哦,我还能比得过你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吗?”裴氏冷语讥讽。

“呵呵,怎么会呢?夫人出身名门,金枝玉叶,怎么能和那些烟花柳巷的庸脂俗粉一般见识。”李亿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但不动声色,只将裴氏一顿夸捧。

裴氏被捧得舒服,心中不快已消散大半,但嘴上仍不饶人:“哎哟,奴家可不敢当,常言说得好啊,家花虽香,久闻也臭。野花虽臭,偶闻也香嘛!你们这些男人,到死都改不了这沾花惹草的死性。”李亿毕竟历经官场,倒会察言观色,看出甜言蜜语显现功效,忙再接再厉道:“是是是,夫人说得极是,要不说我夫人就是大家闺秀,有胸怀有肚量。”

“呸,你还真是下流胚子,亏你还是进士出身,老娘要不是看中你有几分才华......”裴氏嘴上骂道,脸上的阴沉却是烟消云散。李亿不等裴氏骂完,一步冲进里屋,将房门反扣,一把将她抱住,在裴氏脸上、唇上、颈上一通乱吻。裴氏自从嫁进李府,备受冷落,从未见李亿如今夜般主动,竟浑身酥软,任由李亿摆弄。李亿顺势将裴氏压倒在床上,灯烛旋即熄灭。

翌日凌晨,曙光微曦,裴氏倚靠在李亿怀中,感受着丈夫的温度,结婚两年,她还从未像昨夜般体会李亿的温存,她也是女人,一个正常的女人,但李亿的冷漠和与生俱来的嫉妒心让她变得冷酷狭隘。

李亿也醒了,目光无神地望着床顶的珠帘,一夜云雨,他心里却想着另一个女人。

良久,一声叹息打破了这温婉的气氛。裴氏听得李亿叹气,从李亿怀里支撑起身子,问:“夫君何故叹息?”李亿仍旧目无神采地举目空望,摇摇头,说:“多年后,世人必唾弃我为负心人矣!”

裴氏不明,追问道:“此话怎讲?”

李亿见时机已成熟,遂转目望向裴氏,将昨晚就已酝酿好的说辞和盘托出:“我与夫人是恨不相逢未娶时啊!都怪当年我年少无知,纳了一个风尘女子为妾,害得夫人受这般委屈。近日来我日日自省,觉得夫人前些日子教训的真切啊!”

裴氏听了,颇受感动,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夫君既已想明白是非,浪子回头,犹未晚也。”

李亿摇摇头,表情故作凝重状:“哪有这么简单啊!夫人你想啊,虽说鱼蕙兰只是小妾,但毕竟先于夫人与我成婚,也算有名有份,我若这个时候弃之,世人能不唾弃我为负心郎乎?到那时,朝堂之上,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我李子安的笑话呢?”

“那你说如何是好?”裴氏似乎也急了。

李亿的手顺着裴氏的颈项滑到她裸露的香肩上,轻柔地摩挲着,不慌不忙地说道:“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必不会负了夫人,他们要骂就随他们骂去好了。”裴氏此时已是感动的眼圈微红,李亿见状,趁热打铁道:“只是,我怕因为这事让夫人背上不淑不德的名声,就太委屈夫人啦!”说完还当真挤出两滴热泪。裴氏听了,脸色一下子变得蜡黄。李亿用衣衫揩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继续说:“我细想了一下,若不让人说三道四,只有一个办法了。”说完,他开始静待裴氏的反应。不出所料,裴氏果然急促地摇晃着李亿的胳膊,让李亿快讲。李亿心里洋溢着无比欢快,脸上却尽量演绎着无奈的神色,仰天叹道:“只有将蕙兰接入府中来住,以显现夫人宽和大度之风,唯此方能堵悠悠之口。”

裴氏一听要让幼微搬进李府,惊得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李亿见此情景,也坐直了身子,将裴氏搂在怀里,忧郁地说:“当然,如果夫人不能接受,只当子安从未提过此事吧!”说完,披上一件绒衣,下了床,推门而去,只留裴氏一人独坐银床,黯然伤神。

出了屋,天色已大亮,李亿长舒了一口气。一个时辰后,李亿和裴氏共用早膳,他故意不提此事,只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暗自观察裴氏的态度。用完早膳,李亿起身欲离去,裴氏将其叫住,李亿回身坐下,明知故问道:“夫人还有什么事吗?”裴氏脸色已比先前缓和了些,说道:“你早晨说的那事我考虑过了,让那鱼蕙兰搬进来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有几个条件必须做到。”李亿抑制住喜悦,平静地应了一句:“夫人但说无妨。”

裴氏道:“第一,我是妻,她是妾,必须尊卑有序;第二,李府不是平康里,也不是五行八作的市井街坊,她若进府,举手投足,言行举止都不可坏了礼数。否则,别怪本夫人不客气。”李亿见裴氏答应让幼微入府,心花怒放,对裴氏的交代连连称是,临了还不忘嘴角抹蜜地捧上一把,说:“那是当然,有夫人调教,就是那口无遮拦的泼妇也能变成知书达理的闺秀!”

李亿周旋在两个女人中间看似遂愿,但这就像春秋时节的天气,即便风和日丽也保不定是寒暖气流交汇时山雨欲来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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