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那天下着雨,小张警官借给我一把伞。我穿着一年前进来时穿的衣服,上面还有几道口子。

铁门拉开,街道上口无一人。雨水打在伞上,脚上满湿泥,我贪婪的吸着外面的空气。

嗯,自由的味道。

我背着包,打着伞。沿着马路一直走,我也不知道现在要去哪,反正我想多看看。

不知走了多久,遇见一群穿着校服的小孩,一路上嬉笑打闹,在雨里奔跑。我抬起头,雨现在果然是小了很多。

伸出手,雨丝细细的,很舒服。我索性也收了伞,随着小孩奔跑的方向走着,他们跑得那样快,家里一定有人再等吧。

雨终于停了,我站在长途汽车站门口,手里攥着皱皱巴巴的车票。雨后初晴阳光很刺眼,未散尽的云雾中藏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彩虹。

我忍不住伸出手,却又想起姥爷说过,不能用手指彩虹,烂手,便赶紧收起来。

真美,好久没见过彩虹了。

我坐上车,找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心中满怀忐忑。

乘客了陆陆续续落座,到了发车的时间。车子缓缓启动,驶向我魂牵梦萦的家。

爸爸妈妈还好吗,姥爷身体怎么样,腿还疼不疼?

一路上望着窗外的风景。车子在泥泞的土路上颠簸,道路两旁是歪扭七八的柳树和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田野。

伴着颠簸,车上的乘客多半已经昏昏欲睡,只有我激动万分,激灵的左顾右盼。

后面的坐位传来两个妇女低声的讨论,其中一个说,诶,前面坐着是老张家的儿子吧?啧啧啧,小小年纪不学好,坐牢了。

另外一个附和着,我也听说了,真是造孽咯。

侧脸看坐在我身边的乘客,虽然闭着眼,身体却有意识的往外靠,尽量与我保持距离。

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我看着窗外,心里很矛盾,一方面想快点到家,可又怕到了家之后,遇到村里的熟人真是抬不起头来。

车子颠颠簸簸两个小时以后,终于到站。我拿着背包掩面,迅速下车。

车站里站满接送亲友的人,我低着头在人群中快速行走,却还是被眼尖的人认出。

他们在背后窃窃私语,那细细小小的声音,像一根有一根的银针扎在我后背的脊梁。头一低再低,恨不能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一路低头快步,进村的时候,更是鬼鬼祟祟,生怕被别人看见。

战战兢兢的走到家门口,家里的大门敞开着。院落陈设如旧,一棵高高的杏树上开满的杏花,站在门口就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悬着的心慢慢恢复平静。站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满心欢喜的走进院子。还没进屋就听见里面欢声笑语的,我一下子高兴起来,想着,还是家里好。

一把撩起家里自制的珠帘。就是用雪糕的包装纸和曲别针做的,经济实惠,夏天凉快还能防止苍蝇进去。

帘子发出细碎的响声。屋子里面,姥爷躺在炕上闭目养神,爸爸围着锅台炒菜,妈妈在择菜。

三个人听见响声纷纷看向我,屋子里一阵沉默。

沉默一阵,姥爷首先发话,起身说道,回来啦,吃饭了么。

我看见妈妈的隆起的小腹,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久没来看我。知道我在看她,我妈低下头,略带心虚的说,子墨回来啦,洗手准备吃饭吧。

爸爸,只是随便“嗯”了一声,继续炒他的菜。

围坐在饭桌上,大家都只是尴尬的低头吃饭,没有迎接我的喜悦,反而我回来好像为他们增加了负担。

饭吃到一半,妈妈忽然往我碗中夹了一块肉,我抬起头看她,却只看到闪躲的眼神。

一家人尴尬的吃完饭,妈妈洗碗收拾,爸爸叫我到院子里坐坐。

父子二人,在杏树下支了两张小板凳。坐下后,爸爸提给我一根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你妈怀孕了,算命的说是个男孩。

我“哦”了一声,低头抽烟。

算命的说,爸爸犹豫了一下,狠狠吸了一口烟,似乎下定了决心说道,算命的说,你俩不和,你克他,所以......

我笑了。说道,所以你们就不来看我了。

爸爸一脸无奈,叹了一口气说,算命的说在他十八岁以前,你俩最好少接触,否则,不仅是对你俩不好,对咱们整个家都不好。

听他说完,顿时觉得心灰意冷,这就是被家人抛弃的感觉。我站起来,掐灭烟头,说,那就是容不下了,我走。

爸爸拉住我的手,你急啥,我给找好学校了,你以后出去上学,逢年过节见一回没啥事。

我面无表情,不知道说什么。想来他们对我是真的感到失望了,才会想到再生一个孩子。

能怪谁呢,是我自己不争气。

当天晚上我在家里睡觉,我爸把我妈安置在一个朋友家,说是对大家都好。

孤独寂寞的长夜啊,我听着虫鸣鸟叫,盯着窗外的月亮一夜无眠。

想哭,又怕把爸爸和姥爷吵醒,只能忍着。我不敢说,不敢笑,更不敢哭。生怕说错,做错什么,在家里只会更讨人嫌。

从来没有如此谨小慎微,害怕失去过。

第二天一早,刚刚吃过早饭。我爸就收拾好东西,说要领我去县城看学校,一家专门学技术的职高。

姥爷点头同意说,学一门手艺,将来饿不着。一瘸一拐的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塞给我一千块钱。姥爷眼里闪烁着泪花,却没再多说一言半语。

就这样,我只在家里睡了一夜,见了我妈一面,就匆匆赶往县城。

我爸借了朋友的车,表面上说是方便,其实更像是怕带着我坐客车遇到熟人难堪。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一个做过牢的人。

其实出来之前,我已经做好接受非议和白眼的准备,可没想到第一个白眼竟来自于我的亲生父亲。

他如同送走瘟神般,急着走我。

坐在同一辆车里,彼此一路沉默无言。我望着窗外,不经意从后视镜看到了父亲的眼睛,他尴尬的闪躲,我识趣的闭上眼睛。

这两个小时,真是人生中最难捱的时间,甚至使我有想要跳车的冲动。

到了学校,因为是事先约定好的,手续不是很复杂,填了几张表格,到收费处交钱,领取被褥和洗漱用品,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回到了监狱里的生活。

我爸给我留了一些钱,然后把我交给班主任,甚至没领我去宿舍看看,就急着回家去。

他说,你妈身边不能没有人。

看着父亲匆忙离去的背影,我觉得自己与那个家,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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