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腊月,贵妃带着思思和玢儿来报国寺上香,顺道来看看我。

思思丫头长高了好大一截,八岁的小丫头都到我鼻子了,但是调皮活泼的性子却是半分没改,刚进门就好奇心起自己跑到外面玩去了。

玢儿今年刚一岁,小家伙长得白白净净十分的讨喜。前几日不慎病着了,这不,病刚好贵妃便带他来寺院上香。

贵妃一见到我就拿我玩笑:“你倒是脱缰的野马,一出来就不愿意回去了,还得我来找你才行。”我嘻嘻笑回:“你还不知道我吗,能悠闲自在,干嘛回去受罪呀。”

贵妃无奈笑笑:“你也是野惯了,也不知道前些年先太后怎么就把你给收了,晚间做梦我可得去请教请教了。”

“尽管去,只要不把你自己吓醒就行。”

她伸手拍了我一下:“净贫嘴。”

“听闻玢儿前几天病了,现在可好了?”我看到奶娘抱着玢儿逗着玩,他却是讷讷反应迟缓,水灵灵的大眼睛以前老是喜欢转来转去瞅东看西的,现在却呆呆的只望着贵妃这边的方向。

我有些奇怪,是不是病还没有好。

贵妃刚才还笑容洋溢的脸慢慢的垮下去,转而变得有些悲伤愤然,道:“前几日高烧,现在退烧了,不过,太医说烧坏了耳朵,以后再也听不到声音了。”烧成聋子了?我看看玢儿呆呆的模样,完全没了以往的机灵。人道是十聋九哑,玢儿以后怕是话也不能说了。心中微凉,怎么这样了?

贵妃眼里流出泪来,她又快速的擦去对我道:“不说这个了。今天来看你是其一,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你有什么尽管和我说。”

竹韵把一个小纸包递了过来,贵妃拿给我道:“你可识得这个?”我刚拿过来就闻到这东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清而远,香而不烈。

“这是冷凝香,你这么节省,现在还没用完啊?”我奇怪道,我记得这是去年九月份给她的,没想到她现在还有剩余。她拿这香说什么事?

贵妃脸色有点白,声音冷冷道:“并非我节省,而是根本不敢用。”

我把那一包香料放在桌子上,隐隐打她的话里听出了什么。

贵妃继续道:“这香味道极好,我又喜欢,宫里有玢儿,我就先让太医瞧瞧这香会不会引起婴儿不适,太医仔细检查过无甚不妥之后我才开始用,不过也只有秋冬才会用。可慢慢的我发现玢儿一闻到这个味道就哭,我奇怪,又找了太医来瞧这香料,他们依然说这香料没有什么问题。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就托父亲在家找了当地有名的郎中请进京,就说是给我瞧病的。那位郎中来了以后竟告诉我这香里有一种被当地人称作‘夜见鬼’的花毒,这种毒专门削弱人的心和神,一旦受惊,就像是夜间遇到了鬼一样,心惊肉跳被活活吓死。”

我听着贵妃的话身上浸出一层冷汗,这香里有毒,能让人惊吓至死?

“我根本不知道这里面会有这脏东西。给你之前,我也用了大半年的,一直没出什么事的呀。”我慌忙辩白,这香是经我手给她的,若下毒,我第一个有嫌疑。

贵妃忽的语气变得淡淡平平:“你从小在南方长大,这种毒你是不会接触到的,自然不会是你,除了你,可还有谁碰过这东西?”

不知为何我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人就是顾月倾,瞬间后背冷汗浸出,只觉得毛骨悚然,是她?是她在香里下毒?

我戴这种香也有个一年半载,还特意在香鼎里焚烧。想想先太后出事的时候我动不动就心慌发紧也不是因为身子弱,太过悲恸,而是中毒。怪不得这些年遇到什么急事就觉得心慌难受,以为是小事也就没在意,原来自己是中毒了。

那,先太后,她当年心悸而死是因为这个毒?受惊至死,死后牙关紧咬,眉头也舒不开。

想到先太后死前的面容,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道:“你是说徳……不……不可能,她不敢这么做的,她怎么敢?”

贵妃摇头,第一次见她冷笑:“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她什么不敢呢,她对我的玢儿都下得去手,她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玢儿……玢儿高烧被烧成聋儿也是她做的?

不想我不在的那段时日宫里竟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连一岁的孩子都被扯了进来。

贵妃一直是个心思缜密又谨慎的人,怕也是前些日子因着皇后托病,仪文皇后大丧之事由她操劳才导致哪里疏忽了些,这就让人钻了空子下手了。

想到德妃那张国色天香的脸,她亲切甜美的笑容,心里只觉得可怕。我接触冷凝香的时间比太后还要长,她就没想过我会不会死掉?在她心里,难道从未想过我的死活?我可是和她一样姓顾的妹妹。家中第一忌讳就是伤害同亲,她难道忘了?我虽七岁离家,这句话也从未忘记过,她怎么能轻视?

“你不信?你看看先太后,还有玢儿,还有你自己,你两次都要死在她的手里,千泽山那次你差点就活不成了你忘了吗?”贵妃一改平时端庄,抓着我的肩口气严厉道。

那次千泽山出事真是她所为?

心中恐惧,自责,伤心,和愤怒交织在一起,是我间接害死了先太后,我被人利用做了杀人的器具,那个人还是我的堂姐,我把她当做亲人,她却不把我的性命放在心上。

“长姐都和谁说过这件事,家里知道吗?”事情太多我一时接受不过,也不知该怎么办了,转而问家里怎样看。

贵妃松开我平复好心情坐回去道:“我已写信告诉了父亲和祖母,他们说让我自己做主。她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顾家只做没有她这个女儿。”这是要放弃顾月倾了?

“你今日告诉我的太多,让我好好想一想吧。”我脑袋胀胀的有点疼,又问她:“怕是那些余毒还没排出去,你可有什么方子可以清理余毒的吗?”

贵妃放柔了语气道:“你不用害怕,上次让竹韵给你带的补品里面就掺和了解毒的药,你吃了这么久,也该清理净了。你若不想说话,我这就走,你想好了就进宫找我。”我点点头:“好。”

贵妃前脚刚离去,朱喜进来跪下磕头道:“请郡主恕罪,奴婢并非有意。”

“你怎么了,什么事你并非有意?”她的举动莫名其妙。

朱喜抬眼看我道:“贵妃与郡主说的话,奴婢不小心全听见了,特别是德妃设计谋害先太后那段。”

“你想怎么样?”

朱喜盯着我,眼里慢慢的被水雾笼罩,冷冷说了句:“杀了她,谋害太后,她罪该万死。”话音刚落,两滴泪打眼角掉了出来。

我淡淡问道:“是不是也该诛灭九族?”朱喜惊了一下,眼中闪过后悔:“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我摆摆手让她起来:”我不会杀人。你起来吧。”

“郡主。”

我依然不理:“德妃如何自会有人处理,你出去吧。”

朱喜走后,屋子里只余下我一人,屋子静的让人觉得压抑疲惫,这几年我是千防万防,却唯独疏忽了身边之人。

此生我最痛恨两种人,第一,伤我发肤者,第二,谋我心中重要之人性命者。一个顾月倾竟占全了两样,让我如何顾着亲情不恨,不痛?

我与她在同姓堂亲基础上的情分本就薄,经不得捶打,如今发生这样的事,薄如两层锦的情分被她一剑刺破,只留下痛和凉,还有对她拿我作剑刺死我心中之人而产生的痛恨厌恶。

我的身边还有一位贵妃,身后还有顾家,我不能,也不需要一个人在这里孤军奋战。我应该学会依附,相互取暖。

三日后进宫把贵妃托自己为三殿下驱邪求福而抄写的九十九篇《观音径》和由报国寺天一大师开过光的佛珠奉上保佑玢儿长寿安康,顺便看望一下小殿下。

贵妃见我来似乎并不意外,我也不愿意多拐弯抹角,与她到内室直接道:“长姐心中有我,那我为长姐做一些事情也属应该。”为了让顾月倾做的事永远不为人所知,她必须是要消失得干干净净的了。

贵妃拉住我的手温声道:“我知你会答应。”

“你打算怎么做?”

贵妃拉我在一旁软塌同坐,随后才缓缓道:“冷凝香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的风险太大,我已将它销毁了。可我身边的锦屏不知道什么时候投靠了皇后,那丫头将冷凝香的事告诉了她,皇后若要彻查下去,恐怕整个顾家都要遭殃。若我压不住这件事,她必定会去找你。你是冷凝香最主要的证人,只需一直否认自己中毒即可。你放心,我已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冷凝香也已调换成无毒的了。”

“她会什么时候动手?”

“上次德妃能有机会对玢儿下手,是皇后在后帮她,皇后的性子岂是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她一定会将德妃做的事揭发出来,最迟也该是琰儿生辰那晚。她是不会放过那个最佳机会的。这事急不得。”贵妃端起右侧小桌上青釉小莲花茶碗抿了口玫瑰花茶,茶水的烟雾升腾起来给她一种烟笼芍药的感觉,月朦胧,花朦胧,一时竟让我有些错觉。

腊月十日是琰儿的生辰,今日是腊月初一,也没几日可等了。

我站起正对着贵妃道:“长姐对我说的事我答应了,现在我也有一件事,请长姐答应。”

“什么事?”

我深深拜下道:“请长姐帮帮郁疏。”贵妃站起来拉住我:“你这是干什么?”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她,也不回任何话。贵妃默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什么,只觉得她的目光忽的变作一把钢刀,在我身上缓缓刮了两遍。随后那钢刀慢慢变软,最后如一团云一样把我团团裹住,一时呼吸有些错乱难受。

贵妃松开我坐回软榻上,脸上的忧虑一层盖过一层,最后变作无奈道:“你和我说实话,他到底是谁?”

我低垂着脑袋轻轻道:“灵熙太子。”这句话一脱口,我只觉得浑身一轻。

我并不惧怕将此事告诉她,若是让那些针对她和顾家的人知道我做的这些事,势必告知陛下,到时顾家怕也是要遭殃了。她不会让这事发生,所以这个忙她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就算是我做了回卑鄙小人,拿家族安危威胁她了。

我实在不知道以我的微薄之力,在这条唯一的道路上到底能走多远,所以,我必须依靠贵妃还有强大的家族力量来帮我继续往下走。

贵妃一下又站起,压下意外之色,语气含怒还有掩盖不住的惧意:“我怎么没想到呢?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因着你外公的仇恨故意把他撇下的,谁知你竟……你可知你这是在欺君?若是被人发现,你们两人必死无疑。陛下盛怒之下,顾家三族人的命都要搭进去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呀,那个时候一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先太后生前对我恩如泰山,她的恩情我只能报在她孙子身上了。他又叫了我两年的姐姐,我不能看着他被活活烧死呀。再者那个时候根本不容我有别的路走,我也是被逼着走这一步的。你总不能让我当场杀了他吧。”我眼圈一酸忍不住哭出来。

我何曾想如此,何曾想过把自己弄到这个不知如何进,更退不得的境地,又何曾想让自己和家人的头顶上悬着这样的一把利剑,随时可能落下来要了我们的命。

兴是怕我再哭下去也不好,贵妃拿出帕子给我擦泪道:“别哭了,现在我明白你那日来求我救梅姨是为了什么了。怕是太后也是怀疑的,所幸他们没招出什么来,不然你就是死路一条。”

“陛下和太后早知道这件事?”

“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他们也只能怀疑。”贵妃缓缓踱步到我身后,我也随她转过身去,一脸茫然等她回话。贵妃打鼻腔里叹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转回头缓缓对我道:“你们回来那天晚上,陛下曾问我一句话‘你昔日可认得谁是太子,谁是公子?如今可辨得出这位?’”

我慌忙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贵妃道:“我一笑答道:‘臣妾只知太子身侧是公子,公子之旁是太子,既然太子已薨,今日这位自然是公子了。’”

我随即松下一口气“陛下呢?他信了?”

“陛下问为什么我如此确定,你猜我怎么回的?”

我茫然摇头:“我猜不出。”

贵妃神色肃了一分道:“我跪下说,我这位妹妹我还是了解的,她打小长在古寺里,天真烂漫没什么心思,喜好憎恶全现于表面,也因着她外祖的关系多有疏远太子而亲近疏儿,要是旁人怕是只会反着来的。世上除了先太后也只有影影能将他们二人分得如此清楚,如今被她如此呵护之人不是疏儿还能是谁呢。”

听罢我满眼感激望向贵妃,她与皇上说的话怕是不仅仅是这些。贵妃却斜眼望向旁边略有不快道:“你莫急着感激我,我当时不那么说,还能怎么说?现在想想那些话,还真是……”她顿住没再说下去,又愿意拿正眼看我了:“只要你们在陛下的控制范围之内,他的真实身份陛下暂时还不会太在乎。不过,太后就说不准了,她更喜欢斩草除根。”

贵妃忽问我:“那个珺儿,不对,郁疏听你的话吗?”我虽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点点头:“十句里九句都会听的。”她严肃道:“不要九句,要完全,你能做得到吗?”让我完全操控素矣?这怎么可能。

“毕竟还有燕王府在,也不能让他说没就没了,但如果你能保证管得住他,我倒是能试一试护他周全。他好好的,你就是安全的,明白吗?”贵妃言辞切切。我觉得有了希望,虽说把握不大,但这事牵扯到自身安危,容不得我推辞。

我肯定道:“我能。”

“若是哪一日瞒不住了你会怎么做?”贵妃依然不肯松懈,从未见她如此正色严肃过。

我望着贵妃漆黑如墨的眸子深吸一口气拜下道:“若哪日他的存在威胁到了家族的安危,影影定然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影影也会以死谢罪以平君怒。”顾月倾因着威胁了顾家的安危所以才被族人决定舍弃,我如今做的事不是和她如出一辙吗?与其等着某日顾家动手,不如到时自己动手来得干净。

“记住今日自己说的话,到时候也希望你能做到。”贵妃松下语气将我扶起,她这算是应了。

我也明白,今日之行,算是将自己性命和前途全数抵押在贵妃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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