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进宫,陛下听闻太子薨世的消息十分的哀伤,拍着棺材忍不住痛哭流涕,声称自己对不住兄长,对不住先太后,对不住祖宗。

我只拉着珺儿冷眼瞧着,谋杀太子这件事,不可能和陛下没关系。想起往日他亲厚温和之面,如今也已明白那个人毕竟是皇帝,会冷血无情,会毫不犹豫杀掉挡在自己路上的人,即便是他的亲人。可我还是意外,泰山都地震了,他竟然视天意于无物而一意孤行。

也不怕遭天谴。

皇上哀伤念叨完后又来看我们,关切问有没有被伤到,有没有被吓到。我是没事,不过珺儿看起来好像有点害怕,一直往我身后缩。皇上叹口气,回宫找最好的太医给你瞧瞧。

回到琉庆宫,贵妃听闻消息前来探看,没寒暄几句德妃也陪着皇上来了,随着来的还有几名太医。这下子琉庆宫是史无前例的热闹。

太医说小公子这是惊吓过度,脑袋受到撞击,伤了脑颅,有淤血在内,血流不畅,行为就有点痴呆,不过调养好的话,还能够恢复。皇上这下又喜又愁,喜的是“素矣”没事,愁的是自己把人家孩子养成这样,该怎样给燕王一个说法。

皇上正愁的时候,崔太后与苒苒也来了,崔太后盯着“素矣”看了又看,不过她也看不出什么,如今那人是珺儿还是素矣连我自己都有点分不清,凭着崔太后对珺儿的印象,她更是看不出来。

“顾姐姐,我听说你们遇上天火,你没有被伤着吧?”苒苒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近旁,悄悄小声问我,她眼露关切,伴着些许惊惧难过。

我微微一笑安慰她:“没有,只有一些头发被烧焦了。”说着抚了抚脖后发丝,苒苒拿起一缕发丝细瞧,我笑把头发打她手里拿回来:“已经剪掉了,不然怎么能见人呢。”苒苒这才松一口气,转而却又哀色微露:“不成想会发生这种事,太子竟会遇上这种不测,皇伯母不知该怎样伤心呢,真是……”我握住她的手低低道:“从来祸福不由人的。”

“好孩子,吓坏了吧。”崔太后瞧着珺儿关切问道,珺儿兴是害怕,被太后一问竟噔噔噔跑到了我身后躲着不肯见人。

我试图把珺儿拉出来,却是拗不过他,只好赶紧向崔太后和皇上道:“请陛下,太后见谅,打怀远回来他一路就这个样子。”

崔太后摇头轻叹口气:“作孽呀。刘太医,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太医上前重复道:“公子是伤了脑袋,颅内淤血不畅,人就变得痴傻了。又因着受了惊吓,一时有些害怕人也是正常的事。”

崔太后哦了一声:“傻掉了?”她又看了“素矣”几眼摇了摇头似乎不能相信。

我静静拉着珺儿站着,心突突跳得厉害,默念佛祖保佑万不能让他们瞧出什么端倪来,面上却还是要装作忧伤平静的样子。

“你身为太子的姐姐,当好好保护太子,怎只顾着自己逃命丢下太子不管,邯郸你可知罪?”崔太后忽对我斥责道,她眼神之凌厉如光如电,势如破竹般逼向我,心中虽有准备,但对她这忽来之势还是禁不住心惊发虚,闷闷有些难受。

我扑通跪下叩头道:“请陛下太后明察,邯郸怎敢自私苟且偷生,只因当时场面太过紧迫忙乱,幸而遇人搭救这才逃出。邯郸先让仆从探路,后紧顾着第一个就把太子安全送出去。可谁知,谁知邯郸竟急中,出错,错把小公子认作太子让祥瑞抱着跳出火海。”

“邯郸本要护着太子一起跳出去,可他竟然先把我推了出去,邯郸再抬头看时,房屋已经……已经坍塌,火焰把人连着一切都吞掉了。邯郸也是到了地上才听到祥瑞说错了,可,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请陛下恕罪。”

我声音微颤,低低埋着头盯着地毯上的吉祥纹样三月春桃中的一朵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努力平复心中不安,按下那一丝心虚直至心跳恢复如常。

旁边珺儿开始还躲在我身后,见到我被太后训斥,竟跨步向前挡在我前面张开双臂仰头回斥崔太后:“我不许你骂我阿姊。”

我心中一暖,本以为自己要独自面对崔太后,不想在这种危急时刻,能被一种力量保护,即便是多么弱小,心还是忍不住的感动,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未免珺儿再说出不该说的话惹怒崔太后,我赶紧把他也给拉下来跪着。

祥瑞也跪下磕头道:“奴才也罪该万死,请太后息怒。”

崔太后声音森寒:“出错?这样的事你们也能出错?”

“请太后息怒。”

“皇祖母,郡主不会……”苒苒似也要为我求情,可被崔太后拿眼一瞪就默默闭上了嘴不敢再言语。也为难她了。

皇上上前来安抚崔太后让她坐下消消气:“母后莫要怪罪邯郸了,他们两个朕都分不清,如此情况下弄错也情有可原。”转而又对我们道:“有此心只可惜用错了人。再者具是天意,也不怪你们,都起来吧。”

“谢陛下圣恩。”

皇上太后几人走后,门外等着的人这才敢进来,朱喜拉着我问:“太子呢,奴婢听闻太子已经薨世,这是真的吗?”我艰难的点了点头:“不信的话你可以问祥瑞。”朱喜盯着祥瑞看,眼神似乎是在威胁,你敢说出那几个字看看。

祥瑞今年也就十四五岁,不过他此刻的神情却像是四十岁的人那般沉静,一字一句道:“不仅仅是太子,郭福,茜桃也没了。”作为素矣贴身服侍的人,他愿意承认珺儿就是素矣,那比什么都重要。

朱喜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怕的噩耗,整个人有点呆滞了,慢慢瘫软在地:“怎么这样,怎么会……太后……太后奴婢对不起您……对不起您呐……”说着已是泣不成声,旁边的荣元也跟着抹泪。

我只能淡淡看着,做不得任何解释。

晚上崔太后差遣她身边的罗嬷嬷来送参汤,我端过一闻,这参汤里面竟然有一股子浓浓的姜味。看来崔太后还是怀疑了,这是来试探来了。

罗嬷嬷提醒道:“太后说了,这汤趁热喝才对病情有效呢。”我微微一笑把汤放在珺儿面前轻声问道:“素矣,你要喝吗?”

珺儿抬眼瞅了瞅我又看看汤,我拿勺子盛了一点喂到他嘴里,他尝了尝后接过碗大口的喝了起来,喝完后纯真一笑,嘴角两旁的小酒窝十分好看,道:“真好喝,阿姊,还有吗?”

我略感惊讶,微有些错觉,大火中救出来的真的是珺儿吗?平时他连姜的味道都不能闻,这次竟然把汤都给喝了,而且看起来真的很喜欢这汤,不知这得需要多大的决心和隐忍。

我又给珺儿盛一碗:“慢慢喝。”

罗嬷嬷看着珺儿喝完,拿着托盘回去复命了。

我早和珺儿核对过:“呆了也没关系,不过一些事也该记得,你是谁?”

“郁疏。”

“名字怎么来的?”

“母亲说我打小和双亲分离,怕我长大后疏远他们,就给我取名‘疏’。”

“最喜欢什么?”

“最爱吃阿姊做的香糕,最喜欢天蓝色,喜欢骑马,喜欢冬天,因为燕北都是雪,最喜欢……最想回家见到父王和母妃。”

“讨厌什么?”

“讨厌在宫里呆着,讨厌陛下,讨厌德妃娘娘,除了阿姊和皇祖母,宫里的人都讨厌。”

“讨厌姜的味道吗?”

珺儿刚要点头又猛地停住,使劲摇了摇:“没感觉。”

我摸摸珺儿的头:“从此以后,这就是你了,郁疏,素矣。至于珺儿,他已经死了。”珺儿的神色猛的一暗,不过随即又恢复如常,只点了点头没有说任何话。

刚看着珺儿睡着,荣元便带进一个矮矮瘦瘦的小太监进来说是受人之托带东西给我,这人我没见过,不知会是谁托他带东西给我。

那小太监眼珠机灵转转,打袖筒子里掏出一封信递上道:“这是一位姓穆的公子托人带进来给郡主您的。”荣元接过来递给我,信封上“言蹊亲启”四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心中欣喜感动,不想我刚进京,晚上穆秀的信就到了。

却也不忘问那人:“你叫什么,以前送信的张德子呢,怎么换了你了?”那小太监抿了抿唇,低眉顺眼道:“奴才富贵,在胡太妃宫中当值。您也知道最近的事,张德子不方便了,就换了奴才了。”

胡太妃是个爱礼佛的人,深入简出,又因着年老不爱走动,我没见过她几次,不过她倒是时常差人把自己亲手做的贡品送到浮屠堂献给菩萨。

自从崔太后进宫,我这边和穆秀通信就没有以往那么方便了,特别是她当上太后以后,只字片语都进不来也传不出去,老路被封锁,不想他这么快便打一条新的路来了。

“你能把信送出去吗?”

“今日宫中事多他们也不能事事巨细,今晚上托好人,明一早就能送出去。”

我入内室打开信封,拿出信的时候里面掉出一朵小小的红色梅花,梅花已风干,簿如蝉翼,蹁蹁跹跹轻轻落在桌上。

我无心管它,只迫切展开信纸想要看到上面的文字,只见洁白信纸上仅书四个字“一切安好”?

与以往行书不同,今日是方方正正的楷体,是想了好久才决定这四个字的吗?

一切安好,一切,一切是什么?安好,怎样才算安呢?言语简洁,可其中蕴含的情义又岂是文字写得明白的?

这四个字压在我心上让我有些透不过气。怎会好呢,没有一天是好的。白天要忙着应付各种事,晚上做梦会梦到浑身着火的素矣,茜桃还有郭福在苦苦向我求救,而我却狠心的撇下他们,还会梦到陛下盛怒诛了顾家三族,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被刽子手削瓜切菜般一个个尸首异处自己却做不了任何事,日日夜夜都在忍受着煎熬,生怕再出任何事。

我受够这种随时就可能没命的感觉,好想有一个人为我撑起一片坚固的天空为我挡住一切,让我可以依偎,可以松懈下来,可以享受温暖和保护,哪怕只是片刻。如今看到这四个字,我心中无比的温暖踏实,我还会有一个家,一年孝期已满,尽快选个良辰吉日我就可以嫁给阿秀,从此以后再不需要自己去面对危险,我可以躲在他的身后笑看风雨,他也不会让我受到任何伤害,那才是我的归宿。

以前我和穆秀的婚事我是做不得主只能接受,虽然满意,却也有过一丝的不愿和遗憾,不过就在这一刻,那些不愿和遗憾被莫名而来的一种火热而冲动的情感赶杀殆尽,只留下心甘情愿。

心中不知什么感觉,热热的痛痛的,又莫名的难过,恨不得现在马上扑进那个人怀里痛哭一场,把所有的委屈痛苦都告诉他。

拿出一张信笺提笔欲写,可又顿住了,心中憋着千句万句话要说,可到临笔书写,话堵在胸口却是半个字都写不出来,想问的太多,想说的太多,恨不得将所有的纸都写完,可还是怕表达不出心中所想,又怕有些事告诉他会惹他担忧,却苦于见不到我,白白折磨他。

执笔僵着一个动作许久,无奈轻叹口气,如今体会到穆秀坐在书桌前半天下不了笔,最后只写四个字的心境了。心情豁然有些明朗,缓缓移动笔尖,在穆秀写的的字旁边依着他的笔迹写道“一切安好。”

又另附一张纸将韩单推荐给了穆秀,希望他能给韩单安排个事做,这样的人才可遇不可求。

韩单因着救护有功被陛下大加赞扬赏了些东西,却并没有留用的意思。我既然答应了人家为他推荐就要做到,想着有着陛下的赞扬,给他找个好去处也不是什么难事。

将桌上梅花小心翼翼收到香囊里,出去把信交给富贵,另给了他三两银子:“一两是辛苦你送来,一两是再麻烦你送出去,另一两是谢你的。”

富贵喜道:“郡主放心,奴才一定送出去。这天也够晚了,郡主没什么吩咐奴才就先退下了。”我示意荣元去送他。

后韩单托人传话谢我,想来他已经安顿好。至于那个杨谦,他因失职已被免官遣到山西去了。

今年因着是孝慈武皇后周年忌日,各地藩王都被皇上召回京,燕王顺道也来看了看素矣,对,从此以后珺儿就是素矣了。

看到儿子如今平安燕王也就放了心,不过看着呆呆的素矣他忍不住皱眉头,安慰安慰搂着素矣一直抹泪的燕王妃,两人也就离开了。

太子“郁珺”附葬在先帝的昆陵东,谥号“灵熙太子”。极知鬼神,不遵上命曰灵,如今太子因失徳遭天火丧命已是人尽皆知,谥号也不会太好,后面的‘熙’字,想来是陛下望他死后在地下多乐多福一点吧。

崔太后那边又传来消息,要让素矣去宫外的紫宸观养病。紫宸观,是北山西峰多宝山上一处道观,先帝时期所建。

时间不容人等,即刻收拾东西启程。祥瑞本也要跟着去,崔太后亲自选了一个太监去照顾素矣不容任何人跟着。

走的那一天我去送素矣,怕他自己一个人无聊,就把金钩抱上轿子让他玩耍。素矣拉着我的手要哭出来:“要是素矣想阿姊了怎么办?”我塞给他两大竹筒的蜜制姜糖:“这是我给你做的,要是想我了就吃一颗,对你身体有好处的。”他身子弱,又畏寒,得赶快调整过来才好。

那顶两人抬的小轿被人抬着一晃一晃的走远,最后转个弯消失在了宫道上。

素矣一走,我的心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凝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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