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都没了,没人再会找我们麻烦了吧,可谁知快到京城的前两天晚上又各自出了一点事。

头一件是冲着我来的。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所有人都已睡下。

睡觉时因着翻身不小心弄开了刚结痂的伤口,流出血来弄脏了衣服和床铺,本要自己先随便处理一下就睡觉明日再说,谁知不小心吵醒了浅睡的梅姨,梅姨赶紧点灯要给我重新上药包扎一遍。

我嘟嘟囔囔说不用太麻烦,随便包一包你就赶快睡觉吧,梅姨却硬是把我摁住仔仔细细上药包扎,把我的整个手臂包得厚厚鼓鼓的,生怕我再不小心把伤口给弄开了。

我看了一眼臃肿的手臂,再看看颇有要包到地老天荒直至棉布全无之意的梅姨,为了我的手,赶紧拦住她劝道:“梅姨,够了够了,再下去,伤口不被我弄开也会被闷坏发炎的。”

被我一提醒,梅姨这才愿意停下来,又要给我拆两层,我只好撑着下巴无奈一笑任她拉着折腾。

屋内一时寂静,忽觉窗外有动静,不等我疑心瞧向窗子,只听哐当一声一个黑衣人破窗而入,我与梅姨具被吓了一跳惊慌站起,梅姨上前拦着要过来的黑衣人大声呼喊:“来人呐,有刺客,来人呀!”

那人手一挥撒出一股白色的烟雾,梅姨人一下子就昏倒过去。我赶紧用袖子捂住口鼻要接着喊人,谁知那人一步便跨上前来伸手就要抓我,我惊得将话又吞回肚子去快身闪躲。

此人功夫在我之上,又有迷烟助阵,不上两招我便挥拳无力脑袋迷糊一下子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被捆在荒郊野外的一颗树上,四周黑漆漆的,眼睛能见的范围不过数尺。只闻得四周夜鸟孤叫,脚下偶尔有只夜虫急急爬过沙沙发出声响。

有一只倒霉的虫子正从我脚下路过,我一抬脚踩了下去,也解一解莫名其妙被捆在荒郊野外的气,谁和我有这么大的仇?

“表小姐脾气还真是大呀,连个小虫子都不放过,啧啧,比起以前当真无情太多了。”背后冷不丁有人嗤笑道。

表小姐?从未有人叫过我表小姐,除了——舅舅家的下人。我忍不住心一紧,此人和江家有关系吗?

那人绕到了我的前面,夜色浓,看不清相貌,只看得清大致身材,很是魁梧,像是个常年习武之人。

“你是谁?抓我做什么?要钱还是要命?”我对他故意透漏身份没做理会。

“表小姐这几年在京城日子过得很是风光滋润吧,在绍兴过了那么多年穷日子,一下子飞上枝头当了凤凰。先皇义女邯郸郡主,身份尊贵,天家恩宠无限,就差改了顾姓为郁姓了。哼,表小姐好大的造化呀,怕是侯爷在泉下知道了都觉得长脸呢。”那人语气冰冷,话中嘲讽鄙夷之意直羞怒得我咬牙切齿。

他在嘲讽我忘却至亲之仇,转而为了富贵荣华认贼作父,还以此为傲毫不知耻。

他知道什么,凭什么如此数落我?

从未如此被人羞辱嘲讽过,心胸一时憋闷羞怒难当。

我连着几个深呼吸平复自己被他牵动着的情绪,我自视遇事从容,不骄不躁,不想唯独这种事把控不住自己。冷静冷静,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你到底想干什么,大老远把我劫过来就是来羞辱我的吗?”我只让自己显得淡淡的没有情绪。

那人如虎爪般有力的手指忽的扣住我的下巴狠狠道:“江家二百多无辜之人是怎样死的你难道忘了吗?侯爷和你三个舅舅被砍头弃于乱葬岗至今未找到尸身你知不知道?绍兴江家祖坟被平,暴尸荒野至今无人敢收,流放的人病死他乡连一处葬身之地都没有。你难道没有恨意吗?你却在京城巴结权贵享尽富贵欢乐,把江家大仇忘得一干二净。”

“郁景沣那个狗皇帝,当年就是他下令抄了侯府,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没有了。可恨他死得早,让我没有为侯爷和主子报仇的机会,可表小姐你呢,你竟然贪图荣华地位认贼作父,你可对得住侯爷和主子打小对你的疼爱,可对得住江家列祖列宗,可对得住?”他声音粗暴吼得我耳朵都有些鸣,唾沫星儿都喷到了我脸上,我一时嫌恶抬起腿狠狠踹了他一脚。

“你算老几,凭什么这么说?我的事你管得着吗?我认谁做父要过怎样的日子忘不忘什么东西你祖宗十八代都管不着,我呸。”我一时没克制住破口骂了出来。

骂完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些年在南方,江南烟雨把我这个北方姑娘滋润得虽说不上温婉动人,但也是有几分矜持的。这个人的话句句戳中我心,无一不抽痛,不想这一下竟把骨子里北方姑娘的泼辣劲儿激了出来。

这么多年忍着的委屈怨恨,从未表露过一丝,如今一下子撒出来,心中还有几分畅快。

这一脚在他身上并无大用,那人只弹了弹衣服上被我踹上的尘土冷笑道:“表小姐人养娇了,脾气也大了。小的自是管不到郡主的事,不过,杀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倒还管得了。”

“谁死谁手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仅凭今晚你这些话,我也可以至你于死地。你是等着一会儿被人抓呢,还是等着我明日命全城人通缉你?想必像大侠这样武功高强的左撇子,手掌有两道交叉的疤痕,恰巧无名指中断的人全天下没几个吧。”我随他冷笑道,刚才他扣住我下巴的时候用的是左手,他那个位置,明明右手会更方便一些的。

我感觉到他手掌上有两道很深的疤痕,而且无名指只有短短的一截。很明显,他和刚才把我打客栈劫出来的人不是同一个,那个人是个习惯用右手的,而且十根手指一根不少,此人还有同伙。

至于说他等着一会儿被抓,那是因为我看到不远处有好些人举着火把呼喊叫嚷着赶了过来,看到火光,我便看到了希望。说那句话也不是我激将法,实则想看看他到底有无要杀我之意,也并非自己胆大找死,而是看到一人冲在众人最前面三两步无声无息已到了他的身后,瞧那人身影,不是韩单还能是谁。

“你这女人真不配活……”他拔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向我刺来,然而没等他将话说完,手中匕首已被人踢飞出去。那刀刃根本未接近我半分,他本人也被韩单三拳两脚逼得直往后躲,最后只能故伎重演炸了颗迷雾弹困住韩单逃走了。

烟雾散尽之后,那人已不见了踪影,夜本就深,再追怕也是徒劳。

韩单急急过来道:“在下带人营救来迟,让郡主受惊了。”

“无妨。”

“那人有没有伤着郡主?”

“没有。”

“郡主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也没有。”

“刚才那人拿着刀子要杀郡主,没有吓着您吧?”

我拿白眼扫了韩单一眼,默默道:“恩公有说话的功夫,能不能先把我打树上解下来?”没见过人这么没眼力见儿的。

后面的人赶上来的时候我只吩咐人跑远了,不用追了。被问那人相貌特征,我则回答因着天黑什么都没注意到。

那人拿刀刺向我的时候,我眼神没有偏斜的话,那一刀只会扎在树上,是绝不会刺中我的。习武之人,方向拿捏得都是极准的,不会出错。看样子那人只是吓唬吓唬我,并非真想要了我的命,既如此,我也无需与他计较。

自楚王案那次大劫后,江家是否留有后人实难判断,现在却有人忽然出现,话里话外透漏自己是江家旧人,我不得不谨慎提防,揣度他的来意。若是被他激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传入某人耳中怕是要遭了秧了。

留些心思,也许日后会再见面,只愿到时自己不是再被绑在荒郊野外了。

第二件麻烦事是珺儿那小子,不懂事竟闹起了别扭。

临近京城的前一晚,这几日一直很安静的珺儿忽然别扭了起来,饭也不肯吃,觉也不肯睡,谁的话都不听,嘟嘟囔囔就是不让人离开他。深更半夜的祥瑞劝了半日他也不肯闭上眼睛睡觉,嘀咕着明天不想进城。祥瑞没办法就跑过来把我给叫醒了,让我过去看看。

自己睡得好好的却被叫醒去哄别人睡觉,心里难免会有一点不舒服。

进屋就看到珺儿披着被子缩坐在床沿上没精打采的低着头,不知道在和谁生闷气还是在想什么事情。看到我来,抬眼瞧了一眼后又垂了下去。

“你的脸,怎么不用手戳着?”我略微严厉,和他说的话他竟然这么不放在心上。

珺儿难过撇撇嘴委屈道:“都戳了好几天,脸又僵又疼,能不能不戳了?”

我走过去抬起珺儿的脑袋道:“笑一个我看看。”

珺儿抽了抽嘴角半天才咧开嘴巴露出牙齿,脸部肌肉僵硬无感,毫无喜色,不过也算是一个笑了。

我失望叹口气:“酒窝太浅,接着戳。”珺儿反抗的拉起被子裹住自己一翻身滚到床里面去了,用默不作声表示自己不情愿。

我心中微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耍小性子?

用簪子把珺儿下颌和素矣同样的位置刺破,点上一点碳灰,伤口长好后看起来就像是一颗痣。让他在鞋子里垫上东西,衣服多穿一层,看起来更高更壮更像素矣一些,可唯独一样,素矣笑的时候脸上的酒窝珺儿是没有的。为此我让他学着开心地笑,笑的时候用食指使劲戳自己的脸颊,既然没有,那只能戳出来。

若是哪个地方有了纰漏,我俩性命堪忧,岂能再依着你?

我把珺儿拉过来扒开被子漏出他的脑袋劝道:“我知道你在装傻逃避,可你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明天就要进城,若是被人看出来就前功尽弃了,到时你我都得死。你想让素矣他们白白为你死掉吗?”

珺儿没理会我,拉好被子又滚到了里面,我见劝的没用便肃了语气道:“你现在乖乖睡觉,脸的事明天再说,总之酒窝没出来之前你就不许笑。若是再闹着不睡觉不让人闲,我可要生气打你了。”

见珺儿默不作声半天,想着应是乖乖睡觉了,转身便要离开,谁知刚走两步他就嚷了句:“我不要进城。”

回身一步跨回去把床里侧的人拉了出来,三两下扯开被子把他剥了出来,翻了个个儿抬手冲着屁股啪啪就是两下。

手下的小人儿开始还挣扎,被打后一下子安静下来,不过只一下又倔起脾气乱蹬乱动,我手上使了力气摁着他,又抬起手打了下去,道:“你就拗吧,看是你力气大还是我力气大。”

胳膊上使的力气大了,手臂上的伤口又崩裂开来,隐隐的有血沾湿了衣袖,手上力道不敢松半分,也无心顾及。

珺儿身子慢慢放松不再动弹,我胳膊也软了下去用不上力气,心中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酸涩。

一手挡着被血染红的地方,另一只手拉过被子给珺儿盖好:“我知道从小到大没人敢打你,你要恼我也随你。明天就要进城了,你好好睡吧。”我欲离开,衣袖却被人抓住。

珺儿眼露怯弱软声道:“我是真的害怕,怕再有人死去,要是你也死了怎么办?我们不做了,明天不进城好不好?”他眼中泛出点点泪光,从未露出过如此可怜模样。

害怕?谁不会害怕。这些天我不也是日日担忧夜夜被噩梦惊醒?生怕哪个地方瞒不过被人发现自己欺君瞒上,以大昱律,欺君严重者,当诛三族。依着陛下的脾气,这事只会重不会轻。三族人命在,不由得人不怕。

可已经到了这一步,怕又有什么用呢?

心中所想与人有了共鸣,刚才的气焰消了下去被酸涩代替。我努力微微一笑道:“师父曾说,惧由心生,你心中不去想,也就没那么怕了。再者还有我呢,我一定会想办法让我们两个都活得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这样素矣他们才不会白死。别让他在天上为你担忧。”

“姐姐不用哄我,我都知道。我就是心里难受不想睡觉,睡觉会做噩梦,梦到父皇母后,皇祖母还有堂兄,我看到他们都在为我伤心难过,可我更难过。”珺儿往被窝里缩了缩,牙齿咬着被子囔囔低语,好似呜咽。

与我不同,除了自身性命,他还要承受另一种压力和痛苦。

要不怎么说哭泣的人容易让人心软呢,我给珺儿掖了掖被角温声道:“你睡吧,有我守着呢,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姐姐,你能唱歌给我听吗?以前母后还在宫里的时候,每次我睡不着,母后都会唱歌给我听。”珺儿小声请求。

唱歌?小时候唱过歌谣,长大后都忘了,唯一记着的就是母亲经常哼唱的《卜算子》,母亲歌声柔软清润,唱起此歌十分舒心悦耳。

“我只会一首,是我母亲以前经常唱的,她唱的好听,我唱的却是没人想听的,你还是睡觉吧。”唱歌这种事我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了。

“有声音就行。”被珺儿不依不饶的眼神盯了半日,我无奈叹道:“好吧,你只需听歌调就好了,难听让你睡不着可不能怪我。”遂清了清嗓子,念起母亲当年唱歌时的情景,轻轻缓缓唱起: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

夜色宁静不闻杂音,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歌声在飘荡,脑海里浮现的是母亲以前的音容相貌,母女两人相陪相笑的画面,不觉已将歌儿唱了一遍又一遍,兴是太困了,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