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辉九年新年刚过,开朝第一日,贵太妃崔氏便续穆太后之后被封为大昱的太后。

圣旨颁布那日我与素矣拉着珺儿到琼苑折白梅,荣元匆匆赶来说了情况,素矣掰下一枝梅枝哼了一声道:“皇祖母才驾崩多久?她就等不及了。”我看着被他用蛮力掰断的梅枝不免觉得心疼。

“堂兄,这种话不可乱说,小心被别人听见。”珺儿上前拦着素矣说话,他少有这种管人的气势。

我要过素矣手中梅花略带责怪道:“珺儿说得对,你在宫里生活了这么久怎么把这个忘了呢?再生气也得忍着,知道了吗?来,把这些梅花也都给我吧。”

素矣看着我怀里抱着的一大束梅花疑惑:“要这么多干什么?屋子里花瓶又插不完。”我微微一笑道:“做点心呀。”

“什么点心?”

“梅花香糕,在绍兴的时候我经常做的,味道香甜松脆,还有一股淡淡的梅花清香。像这样极好的香糕在绍兴十里难寻,只庆元寺做得出来,连皇祖母都说宫里进贡的香糕也比不上呢。把这些梅花冰封了能吃到三四月呢。”庆元寺厨房的赵大娘做香糕是一绝,为了讨好师父,特意跟着赵大娘学过做菜做点心给师父吃,在寺内是只能跟着赵大娘学做素糕点,那些见了荤腥的则需要我专门跑到她家去学。不过做菜只精学了做鱼,煲汤只煲排骨汤,糕点只学了香糕,因着精专,在这几样菜上也颇有成就。

那年太后来庆元寺的时候,姨母让我替代赵大娘做了最普通的香糕送去,因着那点心独特甚得太后喜欢,太后这才想见的我。

“想不到以前吃的东西竟是这梅花做出来的,阿姊真是厉害。”素矣眼中露出惊讶钦佩之色,我笑得得意,那是自然。

“还有别的点心可以做吗?还有别的好吃的吗?”素矣满怀期望还想吃别的。

“呃,这个,我只学过做一样点心,菜也只会做鱼,汤只会做排骨汤。别的,就,就不会了,嘿嘿。”我笑得略微尴尬。

素矣略微失望:“怪不得以前只吃到阿姊做的鱼和香糕,还有堂弟一见到就躲得老远的排骨汤,别的再也没了,都快腻了。”我拿眼风扫了他一下,嫌怪道:“有你吃的就不错了,还挑。”

素矣呲牙一笑道:“嘻嘻嘻,逗阿姊玩的。”我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找打。”

“可是姐姐,做香糕也用不了这么多吧。”我们正笑得开心,珺儿把自己怀里的梅花递过了来,素矣帮忙接过道:“多了可以放在冰窖里冻藏的嘛。”

“这几枝插到佛堂的花瓶里给皇祖母怎么样?”珺儿捡出上面最好看的两枝梅花给我们瞧,我略惊喜,寻了半日难找到如愿的,这两枝最好。拿过一枝来道:“插一枝就够了,这枝我另有用处。”

“另有用处?还做香糕?”

“送人。”

让出宫的小太监张德子把梅花送出去托人带给穆秀,他看不到琼苑的梅花,那我送出去与他看好了。不几日就有人受人之托送来一枝红梅,红梅娇艳似羞,淡淡散发着幽香,自个儿拿着梅花把玩喜滋滋高兴了好几天。

二月初一,皇帝与文武百官商议,废太子何如?太子病弱呆滞,实难继承大统固我国业。朝中有同意的,也有反对的,那些太祖和先帝朝的老臣跪下颤巍巍道,皇上可还记得与先皇的允诺吗?

两派人物舌战数十回合,早朝闹得不欢而散,废太子之事暂且搁下了。

说珺儿病弱我信,但要说呆滞,我看他,呃,只是有点不爱说话,平时老用一副没睡醒的眼睛看着你而已,也不至于呆滞吧。

如今太后已不在,皇上何须再等。

这是一次危机,是一场可能危及到性命的危机。

如今大势已去,不如我们也上书自废早日离开这个众矢之的,弄个藩王封号,等长大了到封地平平安安做个逍遥王爷也未尝不可。然而就在皇上要批准太子的请奏,大臣们也正在踌躇新的太子人选的时候,山东发来急报,泰山地震了。

泰山地震,废太子,另天怒。天都发怒了,皇上也不敢逆了天意,废太子的风波也就由于这场天怒截然而止。

我拿了藤椅铺上小羊羔皮的毡垫,坐在门口春日下晒晒阳光,脚边金钩乖乖躺着陪我一起晒太阳,我曾把它送到御兽园让驯兽师调,教过月余,回来以后性情十分的安静乖敏,就像现在不吵不闹的。

刚刚和朱喜还有荣元去领了月俸供给,平时都是茜桃他们去拿,不过刚巧茜桃被我差去看玢儿去了,梅姨这两天腰不好,我就让她歇着自己带着朱喜荣元他们俩去了。

近几个月琉庆宫那边老是被拖欠每月的供给,害得珺儿和素矣都吃不饱穿不暖了,更何况两人正在长身体,衣服要常做新的,陈年的布料根本不够用。我这边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有位贵妃和德妃姐姐,他们也不敢为难我。或是贵妃真的帮我在崔太后那里讲了人情,崔太后没和我计较,月俸每月都没有少过。领回来的东西三分有二都要拿到琉庆宫去给他们俩吃穿。

荣元去送东西,带回来的却是满脸焦急的素矣和郭福。他们俩刚进门就喊道:“阿姊,太子被崔太后叫去荣宁宫了,说是去吃茶点。”我一个机灵跳下藤椅就往外跑,边跑边问:“什么时候?”郭福赶上我道:“半个时辰前那边来人请太子过去,云姐姐陪着太子去的,他们人刚走我和公子就来找郡主,结果你人又不在……”我不再听他废话,加快了脚步往前跑,还不忘了嘱咐:“你们在这乖乖等着哪也别去。”

崔太后那个女人,若是先太后珍惜宝贝的她都厌弃的话,那么珺儿就是她最讨厌的人。这次废太子之事她也肯定少不了唆使,废太子不成,她又在这个时候把珺儿叫过去是何意就不想而知。

前朝就有一位皇后为了害死先皇后之子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摆下宴席请太子来,结果太子吃了有毒的食物突发顽疾死掉了,那些太医被皇后买通只说是高烧,糊涂的皇帝就这样被妻子蒙骗过去。我们的皇帝不糊涂,可是也能装糊涂。

想想宫里那些女人的手段,我只觉得恐慌。

一路飞奔向荣宁宫,平时不觉得远,怎么跑起来要这么久,好几年不跑了,都有点吃不消。

只顾着要到荣宁宫去救人,跑到半路脑中却忽然闪出一个想法,双腿猛地停下不肯再往前。救人?若是崔太后真的想要做些什么,我能救得了吗?我自身保不保得住都难说还顾得了别人?

进京不过是为了为外公平反,开罪皇上和太后实在不智。

本来我只需等着太子将来登基为帝,崔家没了靠山,为江家翻案容易得很。可如今看来太子明显是没有未来的了,但是幸而还有两位姐姐还在宫内,我只需等着她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儿子将来登基为帝,扳倒崔家也是易如反掌。

我不怕开罪谁,就怕连累长姐和三姐被皇上和崔太后不喜,继而害了琰儿和玢儿,到时为外公平反怕是永无天日了。

顾月影呀顾月影,为了那个只是名分上的人,放弃机会,把自己原先设想好的路全部打乱,连累他人值得吗?错一次,你还有机会扳回吗?

可是他毕竟叫了我那么长时间的姐姐,心又不是铁石长的,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怎会没有感情呢。他又是先太后最疼爱的人,我怎么能不管?

可我已经尽力了,尽力没必要赌上自己的性命和未来,我对他已经仁至义尽,太后知晓也不该怪我。

可是他一个无辜的孩子,现在正身处险境,我不能见死不救。要是师父知道我明知太子有难却任由其自生自灭,他定要骂死我把我逐出师门永不相认。

无辜?江家那么多人又何其无辜可怜?他父亲下旨斩杀我亲人的时候可曾有过半分犹豫?难道忘了自己又是怎样被先帝害得离家远走到了如今境地的?还有江家那么多条人命,最亲的外公和舅舅,表兄弟姐妹,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家中女眷更是凄惨,为了免遭侮辱迫害,被逼着集体自尽,即便是年幼稚女也无幸免。

我不能忘,也忘不了,我不能对不住他们。先帝做的罪孽,让他儿子来偿命又何尝不可?

被先帝害苦了的只有我吗?珺儿不也是被他一句话害苦了吗?皇位都给别人了,干嘛还要抓着太子之位硬留给自己的儿子呢,是觉得太后能撑到太子执掌大权吗?如今珺儿孤身一人,只能任人宰割。我又何必拿一个弱小无辜的人出气,只有懦夫才做得出这样懦弱的蠢事来。

就那么三步的距离,我来了回,回了又来,紧紧握着拳头纠结着,是去,还是不去?理智告诉我大可明哲保身做一个看戏人,可内心深处却又不忍,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也鄙夷至极。

两种想法在我脑子里争来斗去,颇有龙虎相争之势,不分上下。心隐隐发慌作痛,似乎要分裂炸开变作两半被它们各自分了去。

争斗半日无果,我已心力交瘁头疼不已。原来这不是一个能做出选择的事情,那,不如,就交给老天来选择吧。

剩下的路,我是一步一步走完的,若我到了荣宁宫珺儿还没出来,若他是因为还被困在里面才出不来,那我就进去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平安带出来,哪怕要豁出性命。若他是因为已经倒在里面才出不来,那我就转身回去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生。

让我没想到的是刚到永宁宫门口就遇到了永宁公主,这是至去年九月她进宫到现在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也是第一次说话。

那个十二三岁的姑娘身着碧桃色锦裙,模样秀丽明媚如骄阳,冲我一笑露出一排细白如贝的牙齿,笑靥如花。声音柔嫩娇媚:“我就说嘛,太子弟弟都来了,你肯定也会来的,这不,没让我久侯,正好碰上。”

我略觉诧异:“公主是在等我?”她微颔首:“不然呢。”

“珺儿平时调皮捣蛋,我怕他会惹太后不高兴,所以过来看看。”

永宁公主拉我往内进:“祖母很是喜欢太子呢,他乖得很,你不用担心,你不如先到我那玩一会儿等着他吧。其实我早想认识你了,可你总是在浮屠堂不出来见人,我又怕打扰你的安宁,所以不敢冒然前去探访。”

“以后公主若是要见我尽管来浮屠堂便是,我哪有什么安宁让人打扰,不过是自己懒不愿意出门罢了。”我客气一笑,随她往桐华堂去。不知为什么,临门我却有些发怵。

兴许永宁公主是受崔太后之意来拦我的,如此看来现在珺儿在里面还是完好无损的。

“以前是你住在桐华堂的对吗?”永宁公主边走边与我闲聊。

我嗯了一声,永宁公主一笑道:“怪不得桐华堂和别处不一样呢,里面布置简单而不失华贵,少有繁琐之处却又不繁杂,很适我的喜好呢。特别是窗外,一开窗就看到一架紫藤开得葳蕤繁茂,我最喜欢紫藤花的,小太监跟我说是你以前种下的。”我点了点头。她笑得更亲切:“我听思思妹妹叫你顾姐姐,我也能叫你顾姐姐吗?”

“公主愿意就好。”我倒不介意多几个人喊我姐姐。永宁公主有些不满,歪头对我道:“别老公主公主的喊我,和叫思思一样叫我苒苒好了。”

我如她意唤道:“苒苒。”

苒苒亦唤道:“顾姐姐。”

路经荣宝殿,我心思回转,停下望了望殿内道:“许久未见太后,如今到荣宁宫却不去请安怕是不好,不如你先陪我到里面请安,完后我们再去桐华堂可好?”出乎我意料的是苒苒竟然没有阻挠,却是有些恍悟道:“说得也是,走吧。”

我正要跨步子上台阶,上面有两个人下来了,云影陪着珺儿一步一步慢慢的正往下来。我仰着头看到他出来有点愣住了,上天给我的竟然是另外一种选择。

珺儿看到我的时候也有些微怔,转而冲我微微一笑,笑容之温暖明媚让我觉得有些刺目。心里悬了好久的大石缓缓落下,着地之声回荡于心际。欣喜他还活着,更庆幸上天让我走上了第三条通广之路。然而,随之而来的羞愧如棉絮刺入周身,钝痛之意绵而不绝。

“既然已经来了,也没有半途折回的的道理,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进去给太后请完安便出来。”我要走又被珺儿拉住:“姐姐不必去了,太后刚刚休息了,怕是不见人的。”也好,我也不是怎么想见到她,便在外面请个安好了。

转身与苒苒告别:“怕是今日不能和你到桐华堂去了,若是哪日,你得闲,尽管来浮屠堂找我就是。”苒苒虽略觉失望,不过还是笑笑点头把我们送了出去。

走出荣宁宫我才放下刚才一直提着的气,问道:“太后找你做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问我过得好不好,又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让我吃。”

“你吃了没?”我赶紧问。珺儿撇撇嘴憨憨道:“她宫里做的都不好吃,比不上姐姐你做的,我一口也没动。”他这表情,还真有点傻傻的。也难怪皇上会觉得他呆滞。

可我知道,刚刚在荣宝殿里肯定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对持,也许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以他的心智,不知是如何与那个资深后宫老女人周旋的,所幸他是让自己安然无恙走出那座殿门了。

“出来就好,既然一口没吃那现在肯定饿坏了,走,回去给你做好吃的去。”我无心再管他是如何让崔太后肯放他出来的,只要一切平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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