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老妇人和蔼看着我,嘴角挂着慈和的笑容,她耐心等我的回答,我精神一时有些恍惚,想起先帝清平五年那一天,那天的天气如今日一样,晴朗温暖之中却又透着丝压抑。

清平五年,楚王在浙江谋反被诛。此案牵连甚广,一时间人心惶惶,唯恐自己和楚王有半分牵连,纷纷逃离浙江以保平安。淳安侯江志广因牵涉其中而满门抄斩,这个消息打浙江传了近一月才到的济南。那时我虽只有七岁,那些天的天翻地覆却也记得清清楚楚。

那年父亲不过才英年早逝半年,我与母亲身上尤穿着素白孝衣。母亲脸上带着以前从未有过的冷凝决绝,眼中似乎含着千万恨意亿万无奈,一直盯着祠堂的方向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我站得远远地根本不敢靠近她,我怕她是魔怔了,拉拉身旁梅姨的衣袖小声问:“梅姨,娘怎么了?”梅姨紧紧拉着我的手微微一笑哄我:“小姐别怕,没事的。”她刚说完话,母亲猛地回转过头看着我,眼中凶猛之势吓了我一跳,还没等我来得及回神,她两步跨过来一把拉过我就拽着往外走。

我被这忽如其来的情况吓得哇哇哭叫:“娘,娘,我害怕,你吓着影影了。”然而她根本没理会只管拉着我往外走,梅姨赶上来劝:“夫人,一定这样做吗?她还这么小,不能没有你呀。”

母亲猛地停住,盯着我看的眼里溢出泪来,用手摸了摸我的脸哽咽道:“你别怪娘心狠,这都是他们逼的,你以后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别让谁欺负了。”说完眼中温柔之色一瞬退去,一双眼睛又变回了冷冽如寒霜。

我伸手去抓梅姨让她救我,然而母亲力气之大一下子又把我拖走,我见哭喊无用,也只能闭了嘴乖乖任由她拉着不知要到哪里去。

母亲托拽住我跪在了祖母堂前,母亲磕了个头高呼:“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上,求太夫人救命。”然而祖母并未出面,反而是老嬷嬷出来劝:“三夫人这不是为难太夫人嘛,这种事,顾家对江家也仁至义尽了,你就别……”

“太夫人不肯出面,我就跪着不起。”母亲定定跪着不听劝,老嬷嬷见我可怜要拉我起来,母亲猛然把我按住不让她碰:“影影和我一起求太夫人了。”老嬷嬷抿了抿唇似怒又不敢怒:“三夫人何必折磨孩子呢?”母亲的手抓得我疼,我跪在那里想动一下都难。

四周来往的人都不敢来管我们,母亲带着我跪在那里一直到了下午,我腿脚酸疼,开始哭着求她松开我一点,可她不肯松我半分,我只好咬着牙忍着。

族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请了过来,祖母终于肯出门看一看我们,祖母一向慈爱的脸上布满阴云:“昨日没应你,今天你是要用我孙女来要挟我是吗?”

母亲僵硬一笑摇摇头:“儿媳不敢,如今也不奢望您能点头了。影影是夫君唯一的孩子,她要是有个什么事,夫君岂不是绝了后了,我怎好向他交代呢。父亲秋日就要被斩首,儿媳自此以后就要以叛臣之女的身份活一辈子,顾家救不得父亲和我,总能可怜可怜我这七岁稚女,护着她,让她平平安安活着吧。”族长阴沉着脸:“那是自然。”母亲勾了勾嘴角:“望族长记住您这句话,也望你们所有人都记住。”

祖母张开手对我和蔼笑道:“影影,来,到祖母这里来。”

我抬头看看母亲,她微垂眼帘看了我一眼,冷冰冰的仿佛我不是她女儿,而是她的仇人。我浑身哆嗦爬着逃出她的控制,腿脚酸麻无力一下子扑进祖母的怀里哭道:“祖母,外公怎么了?为什么他要被砍头,你救救他好不好?曾叔祖父,你救救外公,影影不要外公被砍头。”族长哄我:“影影乖,别闹。”祖母让嬷嬷把我抱到后院休息,我闹着喊母亲,她却再未看我一眼。

晚间祖母安慰我不要怕,明天一切都会好的。脑海里一直放映着白天的画面,我隐隐感觉到,母亲似乎不要我了。我不知怎么想的,那天晚上十分的听祖母的话,到了深夜等所有人都熟睡以后,我悄悄爬起来躲着人跑回母亲的院子。

谁知到了的时候竟看到母亲和梅姨在收拾行李,见我跑回来,母亲十分气愤,毫不留情的要把我赶回去,然而我一直抱着她的腿不放:“娘不要赶我走,我不要走。”她似恨铁不成钢,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背上,可无论她怎么打我都不肯放,咬着牙流泪也不喊痛。梅姨心疼的在旁哭劝:“这世上除了夫人你还有谁会真心疼爱六小姐,没爹没娘的孩子命最苦,会被人欺负的。为了六小姐,夫人就带着她吧。”

母亲不肯软下一分:“你懂什么,在明月山庄她要什么没有?跟着我?跟着我去死吗?”那个死字吓住了我,我哇的一下哭出声来:“我不要娘死,我不要娘死,呜呜呜……我不要娘死……”

渐渐地,在我的哭喊里母亲的脸慢慢松了下来,似乎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我痛哭流涕骂道:“你那个爹为什么死这么早,害得我们娘俩无依无靠,为什么老天要把人往死里逼,该死的是那些奸臣小人,是他们害的我父亲哪,该死的是他们,为什么陛下要如此糊涂听信他们的话杀了我全家?为什么,为什么呀?”

那晚,母亲对着夜色决然道:“当年父亲对他们如此照顾,如今父亲出事他们却吭也不敢吭一声,我还把女儿留给他们做什么,女儿是我的,谁都别想带走。”她带着梅姨与我趁着夜色从明月山庄后门出,下山往南,赶往京城看望被押送入京的外公。

母亲问我可知道离开明月山庄意味着什么,我那时不懂世事,问:“我们不回来吗?”我们逃难呢,怎么能回来。“影影会想祖母还有哥哥姐姐的。”等你想了,我们再回来。我欢欢喜喜以为是出去玩,谁知,那次南下,我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把我带走南下,成了母亲死前最后悔的事,她死死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言语之间逼迫着我应下她的话:“我江家,绝不能背负叛臣之名,你虽不比男儿,但要想办法回到顾家,有一天能给你外公平反,在会稽山下得以筑坟立碑,江家百余口人泉下有知也可安息了。我也有脸去见父亲和你爹爹了。”

平反?哪是你说平就平的。当年诬陷外公和楚王有勾结的长信侯崔邈可是当今皇上的亲舅舅,江家被还清白之时,也就是崔家遭殃之日。皇上会为了一个臣子的清白去杀了自己的舅舅吗?不会,肯定不会。我一个小小女子让一国之君杀掉自己的亲舅舅,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可即便是,我也要去试一试。

“丫头,你怎么了?”老妇人见我走神唤了我一声“哀家问你呢,跟着哀家回京,你肯不肯呀?”我甜甜一笑回道:“太后这么疼言蹊,言蹊当然愿意和您回京了。”

离开明月山庄以后,怕别人知道我们的来历,我本来的名字根本不敢用,一直用着父亲给我取的字,言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叫了那么多年,以至于别人都以为我姓言。至于顾月影,这里没人知道她是谁。

“不过,”我有点为难道“言蹊很久以前就想回家,可是与亲人相认的玉璧却被我弄丢了,怕是家里人不肯认我,太后能不能为言蹊做个证,让家人相信我就是顾家的六丫头月影呢?”

太后两月前回故里绍兴祭拜先祖,落脚在了庆元寺,庆元寺的慧空师太是我姨母,江家被抄那年她因早年出家得了佛祖庇佑而幸免于难,我与母亲来浙江无所归处之时蒙她收留才安定下来。

因着太后想品尝一下寺里的素菜,姨母便安排我做些点心去,谁知太后吃着喜欢,又说我模样灵秀可爱说话有趣,便把我留在了身边陪她说话,时间久了两人就亲近起来,不想她回京的时候竟然想带着我一块回去。

我早就想回明月山庄去,回到亲人的身边,可我又不敢,我怕因着外公的关系会给他们惹麻烦。当我后来明白自己纯属多虑以后准备出发回济南府,我却再也找不到那个能证明我身份,顾家女儿都会有的玉璧。姐妹们每个人的璧都不一样,我的那块上有瑕疵,状似月上嫦娥仙影。故而在下方琢了一个小小的“影”字。而那块壁,早在我和母亲往南方逃难的时候,为了填饱肚子,被我拿去和一位妇人换了两个馒头。没了玉璧,只怕他们会认为我是个冒牌货。

后曾托人去济南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我”早在清平五年就已经死了,尸体早已埋入顾家祖坟,顾家,已没了顾月影这个人。我想亲自去一趟明月山庄和他们说清楚,然而盘缠不够,路途又远,我又没有最有力的证据证明我就是我,所以,这件事就一直被我往后拖呀拖,直到遇见太后,我想这是个好机会,就借着机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她,只要她信了,顾家的人就不能不信。

“你这丫头也是命途多舛。”太后摇头轻笑“不过遇到哀家这苦也就到了头了。回了京,哀家就差人把找到你的事告诉你的家人,到了宫里你就看到他们了。这样你总没后顾之忧了吧。”我跪下叩谢:“谢太后恩典。”随后抬起眼嘟嘟嘴笑道:“不过,言蹊打小在深山寺院长大,孤陋寡闻的很,怕是进了京城要闹笑话,到时候太后可别笑言蹊不懂规矩。”太后笑点了点我的鼻子:“把哀家逗乐了就算你一功。”

“好。”我答得脆生生好听。

她说我命途多舛,遇到她这苦也就到了头了,可我想,也许遇到她,这苦,才算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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