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迅雷不及震耳欲聋的噪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在这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一袭单薄的蓝衫,包裹着精瘦的身子的书生,似幽灵般从破落的房舍中溜了出来,手中却拿着两张崭新的门神像,另一手拿着一瓶浆糊,郑重其事的把那两张门神贴在了早已锈蚀的门板上。

然后,撩起长衫前摆,跪在了门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

“小生王世轩,值此新年大喜,给两位神仙拜年了。家贫如洗,没什么可孝敬您二位的,请多包涵。待我去岳父家借了粮来,便与二位上供。”

先唐时的秦琼与尉迟恭,两个一贯面目威严的门神,此时却露出一丝凡人觉察不到的笑意。

王世轩起身来,有如在白天游穴出行的小鼠,一路迤逦而行,向村东头去了。

行不出半里多地,便见村中的关帝庙,朱门碧瓦,香烟袅袅。

王世轩顶礼一番:“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

步子,并没有停下。

庙中,传出轻蔑的一声“哼”。

春季里来柳丝长,大姑娘灯下绣鸳鸯。

在那阵阵不绝于耳的爆竹声中,薛采月独处清闺,继续着她手中那件宝蓝的长衫,这是要赶在年初一给爹爹穿出去显摆的,风毛边是水貂的,面子是真杭缎的,穿起来又轻又暖,全村怕是只有薛家一家能穿得起。

一想到过了这个年,自己就满十八岁了,该是红妆出阁之时。

便又不免想起那清瘦秀逸的男子,一脸憨憨的笑,总是能让她脸红心跳。

那人,有个动听的名字王世轩。

薛采月五岁时,已由父母作主,许配给了王世轩。一晃十二年了,她总是对别人讲:“我的相公叫王世轩,是读书人,他会写文章,会背论语,会作诗。”

可是现在她再也不对别人这样讲了,自从三年前王世轩父母过世,曾与薛家同是村中富户的王家便败落下来,王世轩不习生理,只知死读书,百十亩田的家业荡的罄尽,如今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却还吃了上顿没下顿。

快有一年没见过他了,薛采月不知王世轩过的怎样。只是听嫂子说,爹爹准备给她找人家了。

在薛采月心里,王世轩始终是她的相公。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然间,那个人在眼前,飘然而至。

薛采月心头一惊,却不敢上前。

“相公,你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我爹爹他让你进来?”

王世轩还在哆嗦,说话还有点吞吞吐吐。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进来的,刚才我还是走大门的……”

“咦。”薛采月有了新的发现,“这么冷的天,你身上穿的一亮一亮的,是件什么宝衣吧?”

“这,这是什么宝衣?我就这件蓝衫还能穿出来了,刚才进是进来了,走到过道里,你嫂子正在那泼泔水,泼我一身,那北风一吹都结冰了……”

“那,你下面咋穿双黑靴子呢?”薛采月刚说出这话,忽然闻到一股臭味,赶紧用手绢捂住鼻子。

“这,这哪里是黑靴子?”王世轩脸红的跟猴腚一般,“我,我不是走大门进来的,怕被岳父大人撵,翻墙进来的,谁知道墙根下面是个粪坑,我一脚陷进去踩了两脚黑泥。”

薛采月尽管捂着鼻子,嘴巴都张大的合不上了。

“俺哥哥也忒懒惰些个,都要过年了,那粪坑也该填上了,这下害俺相公踩了两脚泥。”

薛采月赶紧打开房中的描金柜,取出件自己的衣服给王世轩。

“相公你将就着穿上,虽然不合适也可御寒。我才给我爹做了双鞋,待会你穿走。”

“这……”王世轩无话可说,“岳父大人不知,这不太好吧。”

“我爹他要是知道,他还能饶了你?我知道你今天来是想借点东西好过年,今天都二十九了,你还不赶快去置办年货?”薛采月拔下头上金钗,取下腕上的银镯,又去掉耳朵上的坠子,都交到王世轩手里;又从描金柜里拿出几件自己平时穿的衣服,都是锦绣之物,加上那双新做的鞋,给王世轩打了个包。

王世轩拿着这包东西,分明是个烫手山芋。

“不不不……娘子,这怎么使得?”

“你自管拿去,当了钱好过年,快走啊。”

王世轩痴痴望着,薛采月姣美的脸满是温情。

温暖的眼神,把衣服上凝冻的薄冰都溶化了,泔水滴滴答答淌湿了地板。

相公,今世你我连枝共冢、之死靡它,只愿君心似我心,我绝不负你!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