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沈知年下乡插队,地点恰好在他父亲劳动过一年的国营农场附近。这样的巧合让人心生寒意。正如沈知年无法逃脱父亲下放的命运一样,沈昱似乎也终要辜负一生最爱的女人。

下乡的第三年,沈知年参加了刚刚恢复的第一次高考,以一分之差没能成为可以改变命运的大学生。第四年,他和农村姑娘李玉兰结了婚。结婚的头一天,他在无人的野地哭嚎了整整一晚。他放弃了,面对命运沈知年举手投降。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努力,父亲的案子都不会在翻案;返城的名额也不会落到自己头上;那一分永远都不会被改写……他心有不甘地大声责问:为什么父亲会状若俯首认罪地突然死亡?为什么姨母一家永远都事不关己?为什么自己要有不清白的出身?为什么不能再多考一分?旷野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他躺在野草上,任由泪水冰封他的脸。其实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未曾出口:我为什么没资格爱她?

一九七八年的三月,沈知年争取到一次回城的休假机会。他回城当然不是因为想念姨母一家,他梦见了白敏华。扎着羊角辫儿的白敏华稚稚嫩嫩地说:“沈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没有你讲故事,人家好闷哪。”醒来后,四年里从没想过回城探亲的他,立刻归心似箭。

那是沈知年刻骨铭心的一幕。风华正茂的白敏华与他擦身而过,毫无察觉。因为她正跟同学们讨论着日后可以上哪所名牌大学。青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刺痛他深深里面。

二十一岁的沈知年没有勇气拉住她,喊住她,拽住她,就如同他没有勇气回信给她一样。因为长期的压抑让他变得极端脆弱,那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自信心早已被岁月磨得荡然无存了。

是夜,他醉在小酒馆里。打烊时,被人拖出酒馆扔到街上。嘴里反反复复就那么一句:“她竟然不认得我了。她竟然不认得我了。”

三月末,空气中有沁人心脾的嫩树叶子味。他闻着这生命的气息,瞬间崩溃。沈知年麻木着回到乡下,昏倒在村口的路上。他病了。心里一直爱慕他的老李头的独生女儿李玉兰照顾了他整整一个月。五月里,两人正式结婚。沈知年成了老李家的上门女婿。

白敏华对此并不知情。她只记得十三岁那年他的沈哥哥一去不回。她只记得他离去的背影一片凄凉。她只记得自己无论写多么长的信,说得多么恳切,也得不到他的回信。她只记得多少次在梦里拽着他的衣角不让他离去。多少年之后,她才明白,那是自己这辈子最初,也是唯一的爱情。

白敏华多次设想十七岁的那天下午,如果自己能及时发现身形变得瘦高,脸色变得黝黑,神情变得阴郁的沈知年,他和她的命运是否可以改写?

“那可是命运啊!”每次,她都笑着否定掉了其他可能。

沈昱是沈知年命中的贵人。他本该随母姓叫李昱的,但上户口的事是沈知年一人在城里奔走。户口员问名字时,他想都没想就说出了“沈昱”这两个字,等反应过来,他已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这件事沈昱的姥爷,沈知年的老丈人——老李头一直不曾知晓。在农村家里时,全家人都小昱,小昱的叫着。直到上学报名的当天,沈昱才知道自己姓沈,而不姓李。不过那时,他们全家已搬进城里。那个格外疼他的姥爷早已去世。临死前,他姥爷郑重地将传家宝——一本药膳菜谱给了沈昱。

原来,老李头的太爷爷曾是有名的药膳大厨。从小学徒做起,经过自己的苦心研究得了一手做药膳的绝活儿,自家开的饭馆远近闻名。传到老李头这一代,富过了三辈人,老李头早成了纨绔子弟。家产在他年轻时就败光,只剩下这一本家传菜谱。后来因战乱他逃到乡下,置了几亩地,娶了个村妇。媳妇把女儿养到十三岁时,得病死了。好在这女儿能干,就这么养着他爹。

老李头是有野心的。他同意沈知年进门,要求外孙子一定姓李,是想从沈昱这辈再回到城里,重振李家的雄风。他不信自己的女儿,女婿也不过是将外孙子送回城里的跳板。他心里只有外孙子——李昱,李氏药膳的第五代传人。他是饮恨将家传菜谱交给外孙子的。他还想亲自将手艺传给他,亲眼看菜馆竖起招牌,名震四方。到那时自己也有脸去见祖宗先人。可惜呀!老李头至死未能合上双眼。

沈知年也是有野心的。他特有的商业嗅觉让他小心翼翼地从儿子手里接过菜谱,并以让孩子方便受教育的名义带着全家进城。然后,他去当了临时工——国营小饭店的临时工。

对此李玉兰没有提过任何意见。她以农村妇女特有的隐忍承受着“城市”这个庞然大物对自己的冲击。她最爱、最崇拜的丈夫并不知道妻子曾多次迷路,被邻居和警察送返回家;也不知道他每月少得可怜的工资不足以负担家用,妻子除了打零工外,休息时还得帮邻居看孩子来换取一些补充的食物。他只知道忙、忙、忙,忙到有朝一日可以再堂堂正正地成为一个城里人。

李玉兰知道丈夫心里藏着别人,但她从没提过这件事,就如同她从没抱怨过这突如其来的生活。她,世外高人一样大隐于市,大勇若怯,大智若愚,骗过了所有人,只为了能留在沈知年身边。可惜她骗不了自己。三十九岁的她就恶疾缠身,撒手人寰,谁能说不是因为她“知道”。

生病昏迷的前一天,似乎有预感的她望着自己用尽一生爱着的男人,默默无语,考虑着要不要把这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他。思虑良久,她哭了,歇斯底里的痛哭。沈知年见此情景,惊慌失措。他从没见过妻子如此这般。他以为她温驯地生,也该温驯地死。

他拥她入怀。冰凉瘦削的身体让沈知年一震。何时何日,温暖结实的她已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泣不成声地说:“我死了以后,会有人更好地照顾你。请她善待我们的孩子,别让小昱忘了我这个妈妈。”

沈知年终于明白自己多年来的自欺欺人。眼前这个貌似浑噩的女子一直都拥有无上的智慧,并用这智慧让他良心得安。那一刻,他觉得与这份不露声色的爱比起来,自己跟白敏华长达二十二年的感情似乎也显得轻了许多。

李玉兰昏迷了十天。沈知年衣不解带地陪了她十天。但他却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第十一天的早上,李玉兰突然清醒,逼着沈知年回家休息,非要沈昱替他。然而,他离开二十分钟过后,李玉兰就永远地睡过去了。

“她不愿再见我。”沈知年在得知李玉兰的死讯时,喃喃地重复。于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生成一堵墙,薄薄的墙。这边是他自己,那边是白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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