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他们的故事了。
沈知年生于一九五七年。一九五七年的中国有一批被称为“右派”的人被驱逐出原有的生活。很不幸,沈知年的父亲沈年刚好位列其中。年轻的大学讲师在大学校报上发表了几篇不该发表的文章,便被送往国营农场劳动教育。几个月后,他身怀六甲的妻子因难产死在手术台上。尚在清醒时,她为新生命取名“知年”。她已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支持丈夫,只好期望这个小生命能够理解、知道沈年了。
新生的沈知年被姨母用牛奶和米汤喂大,不曾见过母亲,也没有机会理解知道父亲。沈年,这位大民族资本家最小的儿子,因坚信自己的政治选择,不惜与家族决裂,放弃退往台湾,只身留在大陆。一心想着报效祖国,渴望能为新社会、新中国竭尽全力。怎奈命运多舛,几千字的文章竟把他从人民的队伍里清除出去。其悲苦之情可想而知,再加上丧妻之痛,劳动教育的第二年就因急性肝炎不治而终。
沈知年从小寄人篱下。他明白所有的要求都是错误的,尤其是要求感情。他像影子一样生活在他姨母,姨父,表哥,表姐的家里。一群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极浅极淡的血缘。他们客气地对待他,没有打骂,没有家务活,每年足够的衣服,鞋和日用品,过生日时,有红鸡蛋吃……但只有沈知年自己知道那是不一样的,所有的优待都只能说明他是外人。姨母一家不过是将沈年夫妇的财产花在他们的独生儿子身上罢了。当然,那笔钱的用途决不仅用于此,比如说也改善了姨母一家的生活。
刚上学那年,沈知年曾捡到过一只小狗,用自己省下的饭菜喂它。渐渐地,他就发现自己的饭菜越来越少。当他提出多加些饭菜的第二天,他的小狗离奇消失,再无踪影。几个月后,沈知年在表哥表姐的吵架中得知是他们弄死了那条狗,而主使人正是家中的两位大人。他的胃开始不可遏制地抽搐。一天一夜,他的哭嚎声,呕吐声充满了姨父姨母的家。大人和孩子们看着他死去活来,脸上有一点点地悲悯。他们都知道上医院是要花钱的,而这个月他们家的开销已经入不敷出。终于,他姨母提出借钱,再把他送往医院。送到时医生说,再晚一点儿,这孩子一定死了。
被救活的沈知年从此不再有任何要求。他不恨姨母一家。物资紧缺的年代,自己人都朝不保夕,又何况他一个外人。但二十四岁那年,他还是破例求了姨母一家。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沈昱——他唯一的儿子可以把户口落在他们家来摆脱农村户口的阴影。那都是后话了。
白敏华是姨母家邻居白老三最小的女儿。夫妻俩中年得女,格外地娇宠。小小白敏华冰雪聪明,两岁半时已能认下几百个汉字。一时在邻里间传为佳话。再长大一点,她已是这一拨孩子中的公主。
或许是可怜沈知年的形单影只,或许是因为沈知年的成绩甚佳。自白敏华上学起,白家人便只准她同沈知年一起学习玩耍,期许着能让这小公主受到更好的熏陶。沈知年的沉默寡言,忧郁羸弱莫名其妙的成了他的保护色,得以有机会让天真纯洁的白敏华带给他一段温暖的少年时光。
他们在静默的时光里读书;在白家后院里种花、养花,堆白胖胖的雪人,斗蟋蟀,捉蚂蚁……白敏华最喜欢听沈哥哥讲故事。开始是天文地理、古今传奇。讲着讲着,沈哥哥就成了故事里的英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多年后,白敏华再次翻开这段记忆,突然发现自己头脑中所有的主张想法,做人准则都脱胎于沈知年当年的教诲。正是那个永远目光深邃的少年成就了自己。难怪他和她有如此的默契,无人能敌。
少年沈知年是乐于对白敏华提起自己父母的。在他口中,他的父母是智慧、力量和慈爱的化身。他曾不止一次提到他的父母一直在远方等待他。那地方四季如春,没有饥饿和寒冬,只有幸福。等他长到足够大就可以前往与他们相见。小小白敏华深深地羡慕着她沈哥哥有那样遥远的父母,不像自己的父母每天只会给她洗衣做饭,每天问这儿,问那儿。她甚至询问过沈知年是否可以带她同去寻找他的父母,被沈知年严厉地拒绝了。直到沈知年在她十三岁那年离她而去后,她才明白:只有死亡,才可以到达沈哥哥父母所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