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是曼庭最喜欢的季节,多年来未曾改变.

若是晴天,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在阳台上忙活,先用一根细长的竹棒针大略松松土,再按照各种花的实际需要给一些水,修剪修剪枝叶,然后在藤椅上坐坐,看看天,发一会呆,妈妈喊她吃饭的时候不过才清晨六点。通常吃完早饭妈妈去菜场买菜,曼庭就在家等陆陆续续来上日托的孩子们。下午孩子们全接完,收拾收拾也就到了晚上,整理整理明天的教案,陪妈妈看看电视自己再看会书,发发呆,睡一觉,一天就过去了。

有时候曼庭想,就这样下去一辈子也挺好的,云淡风轻。

毕业十年,曼庭就在从小长大的家里呆了十年,至今单身,妈妈没有催过她,只是3年前她又一次拒绝小姨提出的相亲后,小姨先坐不住了。

小姨向妈妈抱怨,妈妈让她小点声,小姨不依不饶:我就是要大声!让她听见,就想着自己!都30了!还这样晃荡着,要把自己熬成黄脸婆啊!这心里要是不让新人进来,怎么能把旧人挤出去?

妈妈说:别这样说,小庭也不好过。听得出来妈妈是噙着泪的。

小姨压低了声音:小庭是不容易,可也不能太自私啊!哪个母亲想女儿在自己眼皮底下做一辈子老姑娘!

小姨压抑着情绪发出的那句低叹意味深长,句尾感叹号下面的黑色圆点像铅球一样沉沉地推在曼庭心上,曼庭转身离开了,她想:小姨说的对,我就是自私!不想恋爱是我的自由,妈妈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为我担忧,静夜里,她默默流了多少眼泪呢?曼庭真的没有细细想过。

从那之后,曼庭松了口,小姨再推荐什么人过来,她也就不再拒绝,但看过的人,她都不挂心,早晨坐在躺椅上看天的时候,曼庭会想:如果你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你就会忍不住拿来比较,谁都不能替代那个刻在自己心骨上的人。小姨推荐的新人终究都没有把她的旧人挤出去,相亲的茶不知喝了多少盏,每次坐在那里,人在心不在,跟人不在也就相差无几。不过是给妈妈一点点安慰。有些看好曼庭的,找了几次,她都很冷淡,时间一长他们都不见了踪影。

这世界很公平,没有人会为得不到的东西白费太多力气。

“今天……”妈妈欲言又止。

“我知道。”曼庭知道小姨今天安排了相亲,她一边调整那些本就摆得很整齐的儿童椅,一边说,“就别出去了,俩人不认识面对面坐着有点傻,让他来我们家吧,反正孩子们在这里,我也走不开。”

“正好,这个男孩子也要来我们家见你,他早就听说了我们这个日托,想顺便过来看看。”妈妈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妈妈的意思是,你要是不想见,可以打电话回掉。”

曼庭停顿了一下挤出一个看似很自然的笑,上前搂住妈妈的肩膀说:“没事,妈妈,看看又没什么坏处。”

妈妈拍拍宝贝女儿揽在自己肩上的手,就去买菜了,看着妈妈的背影,曼庭说不清楚那挤出来的笑是安抚妈妈还是安抚自己。

“你好,我是不是来早了”,章阳这么说的时候,曼庭正站在孩子们的秋千旁边发呆。初夏清晨的太阳只照亮了小院的一半,曼庭站在没有被照亮的另一半里。

曼庭转身,看到的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年轻男人,他穿着白衬衫,领间不紧不松打一条黑色领带,衬衫下摆整整齐齐地收在蓝色洞洞牛仔裤里,用一条黑色布质腰带系着,脚下踏一双黑白相间的板鞋,两腿跨立与肩同宽,气定神闲地站在清晨的阳光里,冲着他微笑。

曼庭想不起这是哪个孩子的爸爸,也许是有孩子想入托吧,便说:“不早,我们这里有特殊情况可以提前送孩子过来的。”

男人朝曼庭走过来,曼庭探头看看他身后,没有人跟着,问道:你的孩子呢?

男人笑而不语,继续朝她走过来,走到近前停住脚,伸出一只手:你好,曼庭,我叫章阳。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曼庭看着章阳伸出来的手,有些犹豫,片刻之后还是伸出手去,章阳立即握住了,还晃了一下,曼庭触电般缩回手,气氛有点尴尬,章阳却毫不在意。他抬头看着平台,说道:我想看看你的‘小花园’,可以吗?

曼庭有些恼,不知章阳的来路,果断下逐客令:“先生,如果您是来了解日托的情况,我们就去办公室聊,正好我也了解一下您孩子的情况。”

看着曼庭极力忍耐的样子,章阳忍不住笑开了,露出一口健康洁白的牙齿。他端平两只长长的手臂,掌心向上,原地转了一圈,站定后依然保持这个姿势,笑着说:“怎么?我真的那么像一个爹吗?刚刚我在门口,你可能没有看清楚,你现在看看清楚,我是不是个爹?”他故意加重了爹的语调,说这个字的时候还挑了挑眉毛。

曼庭仔细地看看他挑起的眉毛、调侃的笑容,心说:一脸的玩世不恭,确实没有爹样。但面上还是保持礼貌:“先生,是这样啊,我们这里是工作场所,如果您没有孩子要入托,我想……”

“哎哎哎,等一下,不要那么急着赶我!”章阳叫道,“我可是有约在先!”

“有约?”曼庭不解。

“是啊!”章阳理直气壮,“你小姨让我来的,她说我随时可以来。她没和你说吗?”

曼庭想起妈妈之前说的话,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今天相亲的对象。她低头思付说什么,章阳先“嘿!”了一下,曼庭抬头,章阳说:“现在我可以看看你的‘小花园了’吧!”

曼庭点点头,章阳立即迈步上楼梯,边走边说:“不用你带路,我是男生,我走前边!”

看着他那“器宇轩昂”的样子,曼庭很不解,就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到了平台上,章阳继续“豪迈”:“你不用管我,我自己看。”曼庭乐得自在,走到栏杆边发呆了。

章阳东看看西看看,不时感叹一下,完完全全观赏个遍后,他走到曼庭身边,看向曼庭出神凝望的方向——一楼院内右侧靠墙的一边,那里种植着一排向日葵,这个时节的葵花已长出了小小的花盘,静静等待盛夏的太阳使它们膨胀舒展。

“向日葵奥?”章阳扶着栏杆自言自语。

曼庭收回思绪,点了点头。

“葵园日托的葵就是向日葵啰。”章阳歪着头微笑。

曼庭依然点头。

“既然是相亲,我们总要相一相,不然怎么亲呢?”章阳扬扬眉毛。

曼庭懒得理他,心说:第一次见面,什么亲不亲的,肉麻不肉麻?

“你是姓曼对吗?”章阳问。

曼庭“嗯”一声。

“这个姓很特殊。”章阳总结性发言。

曼庭不语。

章阳变戏法式的从并不宽松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纸笔,认认真真写起字来,写好了递过来说:“是这两个字吗?”

曼庭凑上去一瞧:一个大大的慢,一个大大的停。她大惑不解,章阳大大喇咧的说:“你看你说话做事都慢慢的,问一句就吐几个字,不问就停下来不响。”

原来是讽刺,曼庭恍然大悟,看着桌面上那两个大大的字,他的字倒是写得朴实无华却又兼纳乾坤,曼庭瞬间就没了脾气。

“曼庭——”妈妈买菜回来了。

章阳看向曼庭,曼庭说:是我妈妈。

她转身要下楼,章阳已经霍然转身,飞速从她面前闪过,蹭蹭蹭往楼下跑,跑下来站定,他立即热情地接过曼母手里竹篮:“阿姨,您好,我是章阳,我们正在讨论曼庭的名字呢,对了,阿姨,这个名字是你取的吗?”

曼母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看着妈妈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曼庭知道章阳冒失的样子吓到她了,自己也是被他飓风般的速度惊到呆在原地,她一边不紧不慢地往楼下走,一边解释:“妈妈,他就是小姨介绍的。”

“奥,小章啊!”曼母显然对章阳有些了解,也有些激动,“对了,你刚刚问我曼曼的名字啊!是你伯伯——曼的爸爸取的,我们刚有曼庭的时候,你伯伯说,不管男女都叫曼庭,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我们这个家庭就完整了,庭是中性字,男女都能用。

“女孩用更合适。”章阳不无谄媚地看着曼庭,曼庭转向别处,章阳讨了没趣依然乐呵呵,他指着菜篮子:“阿姨,这个要放到哪里?”

曼母立即要拎回篮子,章阳不给,曼母只好指着厨房的方向带章阳过去,章阳放下竹篮,抬眼观察厨房布局,迅速将素菜荤菜水果大差不差安置到位,曼母看得目瞪口呆,章阳嘿嘿一笑,问曼母累不累,曼母摇了摇头说:“这孩子,真麻利!”

出了厨房,曼母说:“曼曼小姨说你会来,没想到这么早,早饭吃了吗孩子?”

章阳说吃了,当他正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一个小男孩从院门冲进来,抱着曼母的腿就起腻:“奶奶、奶奶,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曼母无限慈爱的笑着,吃力地抱起小孩:“大宇告诉奶奶,今天想吃什么?”

“红烧肉!”小男孩嘟起嘴斩钉截铁地说。

看婆孙俩热呵呵的样子,章阳有些犹豫,还是开口问了:“阿姨,这个孩子是?”

曼母乐呵呵地说:“这是我们日托班的,叫姚大宇。”

“奥。”章阳如释重负,伸手就接过孩子,“大宇来,叔叔抱,奶奶累了!”

初次见面,大宇就没抗拒,他瞪着圆圆的眼睛打量章阳:“叔叔,你是老师的男朋友吗?”

章阳正想着怎么接话,曼庭已经抢先几步到了跟前:“姚大宇同学,请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老师教过你不要接受陌生人的拥抱吧,你怎么做的?”

大宇立即挣脱着从章阳身上滑下来,举起胖乎乎的小肉手:“报告老师,这个叔叔是陌生人,但大宇是在奶奶和老师身边接受叔叔的拥抱,很安全呐。”

章阳忍不住笑出了声,看曼庭红着脸尴尬的样子只好忍住。

“大宇真聪明!”曼母立即打圆场。

“曼老师。”

三人同时向院门看去,是送孩子的家长。

过8点了,孩子们陆陆续续都要来了,曼庭牵起大宇往院门走,回头对章阳说:“那个…小章...先生,我已经开始上班了,你也要上班的吧,要不然你先回去吧!”

章阳有些意外,片刻沉默后还是干脆的说了一声:“好!”

曼庭撂下一句“再见”便不再回头。

章母尴尬地向章阳解释:“你看,小章,我女儿可能不太礼貌,你不要介意。”

章阳笑着说:“没事,阿姨,她不是针对我,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她能主动跟我讲话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听小姨说她相了这么多次亲,从不主动开口。”

章母说:“那你是不是觉得她很怪?”

章阳开怀一笑:“没有啊,阿姨,我只会觉得她很特别。”

章母有些意外地看了一下章阳,没有说话。

章阳说:“阿姨,您告诉曼庭,我相中她了,以后我还会来找她的。今天我就先走了。”

曼母一直把章阳送到门口,看着他发动汽车,章阳摇下车窗,向曼母挥手告别“您回去吧!”,车子开动,章阳脑中浮现的是刚刚他们经过日托教室时曼庭俯身给小朋友发点心的样子,章阳在心里说:曼庭,我对你有信心,下一次出门送我的一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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