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蓄水周年记

一年前,当江水裹着漂浮物,荡着浑浑噩噩的泡沫爬过我们曾经走过的小路,漫没我们乘过凉的小树顶时,我们心头像轻烟一样飘荡着一种我们的“过去”在一点点失去的惋惜,把一种应该狂欢和庆贺的时刻弄得有了几分怆然和迷茫。

新的风景把这些情绪慢慢地消解了。水变得清澈澄明,山显得苍翠闲适。有游人大老远地跑来,乘快艇和游轮进入新三峡赏玩;因为有了美丽的库岸,有了栽了行道树的宽阔平整的路,因而江岸成了县城的人们打发黄昏时的寂寞,抑或动动腿脚、甚至温一个爱梦的去处。

留意一下岸边,人们还会看到另一种风景——那些美丽湖汊里浮出水面的网箱以及站在网箱间正向网箱里抛撒饲料的养鱼人。

蓄水之前,三峡没有这种网箱养鱼——因为滩多流急。

蓄水,三峡间的小溪小沟摇身一变,比过去的长江还要富态,那些溪溪沟沟顿时成了宽阔的水面。

因为好奇,我和秭归渔政站的王学明先生六月上旬去了兰陵溪。王先生介绍说,自去年7月上旬,周祖国、袁立德、崔帮祀等几户移民率先组建信惠水产养殖公司开展网箱养鱼后,秭归县在茅坪溪、兰陵溪、曲溪、松树坳、沙镇溪、泄滩河等地,发展了30多家水产养殖公司(养殖户),现已有网箱700余口,面积14000平方米,饲养了鲟鱼、美国斑点叉尾鮰,以及鲤鱼、鳊鱼、草鱼等。

兰陵溪过去是一道小溪。传说溪上有仙人洞,有桡工曾攀爬到洞里,看仙人们杀了一局棋,从洞里下来时,船已腐烂。因而,兰陵溪其实原本该叫烂船溪才对。

每当有人提到兰陵溪,我便会想到这个故事。这故事有一种“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沧桑感,而且,还会感觉,兰陵溪,有一种神秘色彩。

我过去到过兰陵溪,未见到仙人洞,只见到逼仄的河谷里,到处是垒垒的卵石,溪宽不到两丈,溪水淙淙流响,溪边是混交林或者一些稻田。稻田又弯又小,贴在山壁上,像镰刀摞在一起的样子。

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记忆——正像过去三峡那慷慨激昂大气磅礴的奔腾总是深深地刻在心壁上一样——现在,我们面对着是一条宽阔的波平浪静的大河,目光尽处,便是更宽阔的长江,很有些水天一色的大海意味。

水泛着涟漪,水边有一些老老少少在垂钓,我们乘着一艘只能坐五六人的动力船驶向一个水湾,于是,一个一个方整的网箱便在我们眼前展开。这便是“鱼儿欢渔业有限责任公司”的养殖基地。

200个网箱连在一起,网箱间用竹板架设了供人行走或饲养员投放饲料的浮桥。登上竹板,我们就站在网箱之间了。我一下子感到有很多鱼儿在我们周围欢快地起舞。

公司的副经理王林看到我们几个不速之客闯入,从网箱那头的一条趸船上走下来。当他认出王学明时,便津津乐道地介绍起他的鱼儿。

这里养殖的主要是杂交鲟、史氏鲟和鮰鱼。虽然一个养鱼周期还未结束,但是他们已经向武汉和西安销售了4000条6000斤鲟鱼,也有极少量的鲟鱼和鮰鱼端上了秭归县高档宾馆的宴席。

王经理一边和我们谈着,一边指着我们看那些悠闲、惊慌、顽皮、快乐的鱼儿,然后把我们带上趸船。

他们生活起居就在趸船上,几个人每天呆在这里,陪着鱼儿生活。活儿不重,也有些闲工夫。没事的时候,他们看看电视,打打麻将,或者放开嗓子喊几句歌子。销鱼的时候,那就忙了。那是早晨或者晚上,他们有的在箱里捞鱼,有的给包装袋里充氧,有的搬运包装箱,一派忙碌。那时候灯火闪烁,鱼儿跳,人欢笑,其乐无穷。

我问王经理经济效益怎样,他告诉我们说,见效益要到一个养鱼周期结束之后。根据目前已销售的情况来看,经济效益应该很可观。

技术员小陈又喂鱼了,站在竹板上向箱里抛撒饲料。我真想此时有一位妹子能唱出几句清清亮亮的山歌来。

临走的时候,再望浩渺的湖水,想兰陵溪过去的样子和那“烂船溪”的故事,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这不过就是一年吧?

回到家,再去凤凰山下的滨江路上行走的时候,我蓦然觉得,蓄水,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新的风景,也给人的生活带来了许多新的可能。

因为蓄水,许多人的生活和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悄然发生着改变。当我们走在美丽的江岸,当我们在江岸拥抱和亲吻,当我们品尝那些过去想就不敢想的名贵的鲟鱼,当我们在霓虹闪烁的街道上漫步,当我们享受空调带给我们的清凉和温暖,以及卧室里粉红的朦胧和无限温情……我想很多人都会想起蓄水。

一年,地球绕太阳一圈,一个人生命的七八十分之一。一年时间,在不同的时间表里,有不同的刻度。对于宏伟的三峡工程和三峡库区来说,一年意味着什么,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如果说三峡是大自然的一次浪漫,三峡工程则是人类的一次浪漫。我想。

2004年6月

◎站在禹王殿前

黄陵庙在西陵峡黄牛山下,黄牛滩前,祀大禹。三峡工程就建在她的面前。单是这一个位置,就足可以引起人的无尽遐想。

提起大禹,人们就会想起汤汤洪水。似乎泱泱中华就是大禹从洪水中打捞起来的。因此先民们总是把大禹当作神祇。而三峡,这个雄奇壮美的大峡谷,相传就是大禹开凿出来的。

《水经注·江水》说夏禹凿道三峡。唐孟浩然《入峡寄弟》也说,“往来行族弊,开凿禹功存”。清王士正诗《黄陵庙》中云,“山川夔路险,疏凿禹功名。”唐陈子昂《白帝城怀古》里说,“荒服仍周甸,深山尚禹功。”宋代范成大《初入巫峡》里写,“伟哉神禹功,疏凿此山川。”陆游《入瞿唐登白帝庙》诗里有,“禹功何巍巍,尚睹镌凿痕。天不生斯人,人皆化鱼鼋。”

传说和诗,传达着先人们对大禹的敬仰,状写出浩浩三峡的苍茫。

我们为什么这样敬仰大禹?

自古以来,三峡的美丽总是相伴水的影子。峡江那昂扬铿锵的船工号子即叫我们领略着先民们生存的艰难。人们生活在一种抗争中,生活在死亡的威胁中。因此人们把祸福安危都寄之于天,寄之于天派到下界的使者——各色神等。于是,三峡便有了很多水神,除了大禹,三峡还有镇江王爷,有李冰等等,在屈原故里秭归,人们也把屈原当作水神。

因此三峡,有许多祭祀水神的寺庙。祭祀水神便成了三峡人四时八节最重要的活动。

苏轼的《黄陵庙诗》云:

江边石壁高无路,上有黄牛不服箱。

庙前行客拜且舞,击鼓吹箫屠白羊。

苏诗写黄陵庙,写行船前的祭祀。而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三峡每一道激流险滩前的情景。

可是即令这样,覆船溺水的事也时有发生。方志上记载清朝末年仅仅新滩的冬季“覆船十有八九。”

李白《上三峡》诗:

巫峡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李白写的正是黄牛滩。可见三峡有黄陵庙是一种必然。

人们心头的恐惧似乎不仅仅是这。人们心灵深处寄予神的东西也不仅仅是这。人们最大的恐惧还是风云莫辨的天和诡谲叵测的洪水。人们希望大慈大悲的神,万能的神能够给他们消除一切水害。可是——说到底那终只是人们心灵深处的一点希冀。

清同治九年(1870),即民间所称老庚午年的水灾即可见一斑。那一年,洪峰水位宜昌站达59.50米,洪峰流量达105000立方米。四川、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等省受灾。嘉陵江畔的合川县“大水入城深四丈余,仅余缘山之神庙、书院、民舍数十间,水连八日,迟半月水始落,房屋倾大半,未倾者污淖充塞,腥腐逼人,历两月之久,稍可居人,满城精华一洗成空,十余年未复元气”。长江干流上的丰都县“全城尽没,水高于城数丈,仓谷漂失,官民宅半为波涛洗去”。三峡入口处的奉节县“城垣、民舍淹没大半,仅存城北一隅,临江一带城墙冲塌崩陷,人畜死者甚众。”下游,南岸松滋决堤,洪水直泄洞庭湖,洪道所及,荡然无存。北岸监利决堤,荆北及江汉平原一片汪洋。

黄陵庙里也留下了这次大水的痕迹。庙内积水3米多深。禹王殿禹王像旁的一根木柱上至今仍留着一条横线,记载着这次大水在黄陵庙里的水位。

水漫禹王殿,水神禹王也只能忍受着洪水浸泡,并不能把肆虐的洪水怎么样。是的,禹王能把洪水怎样呢?

黄陵庙主体建筑有禹王殿、屈原殿、武侯祠、大佛殿,还有山门、戏楼等附属建筑。当然最重要的建筑是禹王殿。禹王殿覆盖着黄色琉璃瓦,金碧辉煌,门楣上悬着棕底绿字的“砥定江澜”小匾和盘龙金底黑字的“玄功万古”大匾。殿内有三十六根朱红大柱,柱上盘绕着昂首欲飞的巨龙雕像,中间是荷锄行走着的大禹塑像。

除了盘在大柱上的飞龙雕像,殿里没有其他用于神话大禹这个水神的渲染,这和人们的想象有一些出入。倒是禹王塑像旁边的那根红柱的水位标记格外抢眼,常常吸引着游人的眼光,也被导游们所看重——因为那是老庚午年留下来的。

在黄陵庙边兴建三峡工程,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必然?

在这里修建三峡工程,当然是因为“上帝赐给了中国人的一个好坝址”(缪勒)。坝址位于前震旦纪多期岩浆活动形成的结晶基底的黄陵背斜核部。黄陵结晶基底区无活动性断裂及孕育中强度地震的发震构造,是一个稳定性较高的刚性地块。而庙河至莲沱一带为闪云斜长花岗岩,是适于建设混凝土高坝的坝址。而南津关到重庆658公里的江段也只有这31公里是地壳深处冒出来的花岗岩。据说选址选了24年。

因此,在祭祀水神大禹的黄陵庙前建三峡工程可谓一个巧合。

可是她更是一种必然。三峡走到现在,川江走到现在,扬子江走到现在,中华民族走到现在,是要勇敢地面对了。早在1919年,孙中山在《建国方略》里就提出了开发长江三峡水利资源的设想,而世界著名坝工专家萨凡奇在1945年5月考察三峡后,提出了《扬子江三峡计划初步报告》,这就是世界著名的“萨凡奇计划”。因此,许多人说三峡工程是中华民族的一个百年梦想。

我们需要一个大坝来防洪,来消除中华民族的心头之患;我们需要改善川江航运,让万吨级船队直达西南心脏重庆,需要她发电,给中华民族的腾飞注入强大的动力。

三峡工程建成以后,可以淹没掉宜昌至重庆660公里河段内尚存的滩险109处,使宜昌到重庆间成为深水航道,使万吨级的船队从汉口直达重庆,航行时间大大缩短,航运成本大大降低。它可使荆江河段的防洪标准由目前的十年一遇提高到百年一遇,如遇千年一遇或类似1870年特大洪水时,配合运用沿江各分蓄洪区,可以防止荆江两岸发生毁灭性的灾害。当然,还有847亿千瓦时的年发电量。

文明起源于水,生命仰赖于水。往往,我们从潺潺的水声中聆听文明的声音,感受盎然的生命气息。

站在黄陵庙前,看巨大的装载机在面前轰隆隆驶过,看大坝一天天加高,看工地上不眠的灯火陪着不分昼夜地江流,我们会想:黄陵庙是不是一个预言呢,而三峡真正的水神是什么呢?

这似乎特别的意味深长。

2002年1月

◎听涛九龙滩

这里没有温柔。

我们脚下的石块是尖利的,尖利得不容犹豫和躲闪。尖厉的石块摞着挤着,在石梁上形成道道小石梁,就像鬼斧神工的群山石雕,在我们脚下绵延。我们就像立于群山之巅。

但在远处,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种叫自己膨胀的感觉。我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它,也曾用心地读过。这九道巨大的伸向江心的石梁,人们叫它“九龙奔江”。夏秋水涨时节,它使西来的大江变得更加澎湃激昂,晨曦抑或夕阳中,黑糊糊的龙脊在金箔似的江涛中漂漂浮浮,渲染出一种飘逸、明丽的气韵;冬春之时,石梁裸出,自东向西,从大到小排到江岸,斜向江心,似九龙奔突而出,狂放豪迈……然而,这在远处的感觉距离本来的它不知有多远,而此时又显得是多么脆弱。

我们这时站在最高的石梁上。梁唤作虎皮梁。无所顾忌,蔑视一切的长江在这里遇到了最顽强的抵抗,遭到陡峭如壁的石梁的反击,变成一个个泡、漩涡,折向南奔。我们这时擦一擦汗涔涔的额头,站稳了喘息。桃花鱼透明且轻柔的身姿托起的细腻和精致,黄黄的菜花溢出的温情,戏水和捕鱼人嬉笑煽起的浪漫……此时都距我们远去了,灌满我们耳朵的是我们脚下激昂的涛声。稍远处的流水声像风雷的奔驰,近处的涛声似沉闷的擂鼓,水浪拍击礁石的声音又似秋风穿林……哗——汩——唿——啪……各种各样声响交融交替,此高彼低,就像一个庞大的交响乐团在恣意地合奏一曲雄壮激昂的交响乐。这声音真美。我想,怪不得先人给这里取了一个我原以为怪怪的名字:咤滩。我问同去的老谭,是吗?老谭说:就因了这江水独特的叱咤声。

我们就在这涛声的浸润中,小心翼翼地踏着龙脊向前。

脚下这时出现了一个个碗口粗细的石眼,有的里面沉淀了一层泥土,几茎细细的草摇动着,给人一种苍凉之感。在这尖厉的龙脊之上,唯有这种坑眼显得圆润,这是泊船系缆绳的么?老谭说不,这里根本不能泊船。这里又叫黄魔滩,水险之极,黄庭坚有诗云:“命轻人鲊瓮头船,日瘦鬼门关外天”,单道此险。所以,这里的坑眼可能是篙杆尖儿挖出的,是历代船工与险滩搏击的痕迹。

再向前,便是一个斩断这龙脊的豁口。我们手抠着石罅,匍匐着下到豁口底面。这时泡漩在我们脚边腾涌,时而,江浪把珠玉般的浪花在我们眼前抛洒,涛声显得愈加浑厚沉雄。想必这就是雷鸣洞了。我们的眼光开始在这豁口的两壁漫游。突然,东边一壁的上端,一方石刻映入了我们眼帘:

明万历三十五年……张尚儒开凿雷鸣洞下口,以杀其势,凿去大横石梁,前阔七丈……

这里,有些字已风化难辨。熟谙归州旧事的老谭这时手撑着石壁,向仰着头仔细盯着石刻的我解释,这里原是虎皮梁最高处,石梁上还有一天然石穴,水漫脊梁之际,洪水漩入洞中,发出雷鸣般的尖啸,而这时滩愈险了,因而有好几任州守想凿开它,分流洪峰,也除去叫人胆战心惊的雷鸣声。这石刻可能是槽口凿通时留下的。

其实,县志上记载,元明两代,几任州守都开凿过它。他们先将煤炭放在石洞中燃烧,浇醋于石上,待其碎裂后,再用凿钻批驳……这使人想到传说中大禹燃煤烧开瞿唐和三峡先人开凿绝壁栈道的情景。三峡人总是凭借力与火,寻求着与自然的协调。

我约老谭再前行,可老谭说脚不好使了,我于是独自从槽口底重攀上石梁之脊。

我孤独地走着,有一种英勇的感觉。环视四周,这排狭长的石梁前后就要隐埋于澎湃的激流中。虎皮梁也在缓缓下削,渐失去峥嵘。

虎皮梁的尽头是低缓的,那儿张着一张渔网。

我的思想开始松弛。我想坐下来歇会儿的那一刹那,那种澎湃激昂的涛声就又逼近了我的脑子。索性倒下来,让坚硬凌厉的石托起我的头,让涛声淹埋我融化我飘荡我……

这时候,一个头戴斗笠,腰系渔篓,吸叭着一根旱烟的老者来到我面前:“小伙子,想知道九龙奔江?”

我迅速地坐起,望着老人一笑,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老人于是滔滔讲起。很早很早以前归州还叫“夔子国”的时候,国君昏庸,一个姓彭的绅士为民请愿,被国君囚于死牢,彭的九个儿子为父报仇求仙人指点,闭门修道,试图化作呼风唤雨的龙来涤荡这浑浊的世界。可就在九个儿子大功即将告成,身躯已化作龙形,破门而出,直扑峡江之际,狡猾的国君用巫师之言,以污秽的母狗血染了箭头,射向了这九条复仇的巨龙。九兄弟壮志未酬,于是便化作了这九道嶙峋狭长的礁石……

是愤怒凝固了这一群礁石,造就了这一方风景,这是多么崇高悲壮啊!

我仿佛一下子理解了我脚下莽莽的石梁,为什么是那么坚硬凌厉,而造型又是这么豪迈洒脱,我也理解了这涛声为何是这么激越,这么特别。我想,不正是它们,磨砺、锤击了峡江人,并给峡江注入了坚强豪迈和威武不屈的内涵吗?

我作别老人。我想把这说给老谭。

1996年6月

◎凝望屈祠

唐元和十五年,一个叫王茂元的刺史来到归州,在秭归旧城东五里一个叫屈原沱的地方建了一座屈原祠,于是,中国的江山,中国的历史上便耸立起了一道灿烂风景。

这座屈祠,在唐代就已十分引人注意了。唐崔涂诗《三闾祠怀古》云:巫阳不来云旗掩,结軨谁与赋招魂。这里说的三闾祠,应该就是秭归屈原沱的屈原祠。

宋代的陆游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江上荒城猿鸟悲,

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间事,

只有滩声似旧时。

陆游在公元1170年6月,乘一叶扁舟,从荆门溯江而上,入蜀去任夔州通判,这诗便是诗人19日抵达三峡古老的楚王城下时作。

陆诗有一种苍凉感。特别是“隔江便是屈原祠”这一句,平白如话,却写出了屈原祠在诗人心中的崇高位置。

屈原祠,在历史的长河中,一向就是迁客骚人的精神家园。诗人们由屈原而屈祠,由屈祠而屈原,而自己,抒写了天下文士万古相通的情感,寻找与屈原的精神契合,在煌煌历史上铺排出一个绚丽多彩的情感世界。

唐代,李杜都写过屈祠,窦常、戴叔伦、汪遵诸诗人都专诗题咏屈祠。自唐以降,历代诗人咏屈祠的诗作日见其多。

惟遗楚辞在,犹与日争光。(司马光《屈平》)

大夫楚忠臣,哀哉以谗逐。

遗庙大江,清醒古今独。(王十朋《十贤堂》)

浮扁舟以适楚兮,过屈原之遗宫。

览江上之重山兮,回惟子之故乡

……

自子之逝今千载兮,世愈狭愈难存

……

宋嘉祐四年,年方二十多岁的苏轼西出眉州,去开封应试,途经秭归,吊屈原祠,于是写下这篇《屈原庙赋》。诗人满怀激情地颂扬屈原以身殉国的忠贞节操,同时也以一个年轻人的勇气和血性大胆地抨击了“愈狭愈难存”的时代,而我们也从此看到一幅大江屈祠图,感受到一个几百年前的思想者和艺术家脉搏的跳动。

屈原祠像一根引发诗人情感之火的导火索,使诗人们痛快淋漓地进行情感爆炸。她叫人清醒,叫人在崇高的道路上奔走追寻。她给诗人以灵感,引导诗人在想象的辽阔空间纵横驰骋,在美的世界寻觅。

“物色近人境,喜欢严晓装。山月鸡犬声,野风麻麦香。登临既开豁,入林更清凉。三呼独醒士,傥肯酹吾觞。”范石湖这首诗题为《早发周坪驿,过清烈祠下》,清烈祠即屈原祠。因为元丰三年,宋神宗赵顼封屈原为“清烈公”。

唐宋以后,咏屈祠的诗作愈见其多,举不胜举。从这汗牛充栋的诗章里,我看到了屈祠在诗人心目中永不动摇的崇高。屈原祠是永恒的诗题,而她又是一条诗的河流,滋润濡染着中国历代诗人。

进入咏屈祠诗的境界,领略屈祠在历代诗人心灵中激起的情感波澜,从这里去感受历史深层的心跳,不也可以使我们的心灵变得明净一些?

在中国,有哪一位名人的建筑有像屈原祠这样的诗赞?!

在王茂元之前,秭归只有屈原故宅。王茂元修建屈祠之后,作了一篇《楚三闾大夫屈先生祠堂铭并序》。

王先生的铭及序,写得文采沛然,情真义切,收录到《文苑英华》里,属于传之后世的那一类锦绣文章。

唐元和十五年是王茂元刺归州的第一年。他为何在上任的第一年首建屈祠?据他的那篇《楚三闾大夫屈先生铭并序》里说,“先生义特百夫,文雄千古,其忠可以激俗,其清可以厉贪”,于是他“考验图籍……爰立小祠,凭神土偶,用表忠贞之所诞,卓荦之不泯也”。

这便是王茂元修建屈祠的动机,令人感佩。读秭归方志中有关修葺屈祠的记录,或许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更多的东西。

秭归的方志中载着许多州官和百姓修葺屈原祠的义行壮举。

元泰定初年,一个叫王秃哥不花的州尹开始修葺屈原祠,但费了好长时间也没有修好。到至正年间,一个叫密儿呵吗的郡长就任归州。密儿呵吗看了“将遂湮废”的屈祠,心情异常沉重,决心再一次修葺屈祠。他和归州乡老一起研究修葺方案之际,突然江水暴涨,江面上飘来了许多木料。密儿呵吗立即招募江边善泅者,在江上打捞浮木,一下子得到柏木数十根。于是,修建屈原祠的柱子檩子、椽子以及门堂寝室的木料,也全都够了。

这是光绪二十七年《归州志》所录元至正四年湖广儒学提举黄清老所作《清烈公庙记》中的一个故事。《记》中还说:祠修葺后,“民欢呼曰:‘我侯兴土木,财不伤,民不扰,神输鬼运,阴或相之’,荪壁芷坛,桂栋兰寮,无以加也。”

修建屈祠之际,江水适时地“送”来材料,这仅仅是一种巧合,还是像人们所说屈原诞生地乐平里的灵牛那样,是屈公“忠可格天,诚能动物”的缘故呢?有人相信前者,也有人更愿意相信这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史实是一种感天地动鬼神的表现。黄清老记载这件事也是意味深长的。

明万历丙申年,华口孙公来归州任职。到任后去凭吊屈原祠。“恻然悯焉,思与修之”,但看归州之地,地瘠民贫,财力无出,于是孙公便“铢积锱累”“凡若干缗”。这样苦苦积攒了一年,差不多够用了,恰这时孙公要回去“述职”。临行之际,孙公只好把平日的积攒全部拿出来,交给一位叫王一正的老者,要他负责修葺屈原祠。王一正老人谨遵吩咐,召集工匠,采取材料,日日夜夜在工地督办,“阤移者直之,渗漏者密之,毁缺者完之,漫漶者饰之”,不到三个月时间,屈原祠焕然一新。

这故事亦出自《归州志》,见于明万历四十三年归州学正胡稳所作《重修三闾大夫祠记》。与密儿呵吗修祠相比,这故事更带着一种悲壮色彩。

像这种修建屈祠的故事无疑还有很多很多……

封建时代的地方官吏,拿出自己的俸禄倡修屈祠,这不能不令人感慨。屈原是一个诗人,不是神。屈原是一个忠臣,不是君,但即使如此,屈原却拥有比神比君更多更诚的敬仰。

屈原祠的魅力并不在于这个建筑本身的魅力,而在于屈原的人格魅力和辞赋的魅力,只要人心存对真善美的追求,屈原祠就会永远屹立于天地间,与日月同辉,光耀千秋万代。

这正是一个诗人的纪念建筑,能够卓荦闪耀于历史长河的原因吧!

我们现在见到的屈祠,早已不是王刺史修建的屈祠了,而是“清烈公祠”,仍在屈原沱边的山丘上。

封屈原为清烈公的是宋神宗。因此,宋元丰三年,屈原祠便更名为“清烈公祠”。

清烈公祠的主要建筑有山门、配房及衣冠冢等,一直到1976年。

1976年,经湖北省人民政府批准,有关部门将屈原祠迁到了归州故城东三里一个小地名叫向家坪的地方。

这座屈原祠,占地14000平方米,有山门、屈原青铜像、碑廊、屈原纪念馆、衣冠冢等建筑。

这座屈祠规模比清烈公祠大,建筑工艺也比清烈公祠高,陈列的内容亦更加丰富。因此,1981年,省人民政府将其列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1976年的人们没有想到,三峡工程库区水位将提高到175米。屈原祠山门及铜像以下的部分建筑将被淹没,屈原祠将又一次迁建。

省文物部门又一次规划了屈原祠的搬迁。

新祠将建在秭归新县城东南端的凤凰山。这里,距三峡工程大坝约摸一公里。

2003年6月,三峡工程二期工程下闸蓄水之时,新屈原祠还没有动工兴建。也许人们是出于一种慎重。

现在,当我们回过头来想那过去岁月的“铢积锱累”“凡若干缗”来修建屈祠的景象时,我们又会生出怎样的感慨呢?

200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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