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三峡

两年前,就有快艇在峡江航行,那时一只两只。

峡江人干脆叫它飞船、飞艇。有两种:一种像飞机,另一种酷似古代弓箭的箭头。因而它给岸上人的感觉:像飞机贴在水面上飞行,或者像一支箭向你射来。

家在三峡,看飞船,也坐飞船。

在飞船上看三峡,别有一番滋味,千姿万态的景色是突然间向你扑来,那不是你在高大的客轮上慢慢品味一幅画的感觉,就像看一场电影,那是个长长的摇着的镜头,杜甫有诗句“群山万壑赴荆门”,乘坐飞船看三峡,最易体味这“赴”字的精妙。

为体味一回乘飞船走三峡的快感,我在奉节登上金山号飞翼船,飞一回三峡。那确实有一种飞的滋味,几乎是一眨眼,船就到了夔门,粉壁堂、凤凰泉、古栈道、古悬棺,像一帧帧图片渐次在眼前展现,而又呈现出一种飞扬流动的神态。壁立大江的断崖危岩亦像在不断转动。古老的、现代的、人文的、自然的景观活蹦乱跳,一股脑儿向你扑来,叫你眼花缭乱,生出难以言喻的美感。飞船剔除了三峡风景的类同和繁复,而把美景浓缩了,挑选了给你。经过巫山,我早早地就寻着立于层峦之上的神女峰,分明才还是恢弘耀眼的金盔铁甲,可一转眼就见巫山十二峰清晰地亮在面前,袅袅的白云在苍翠的峰巅缭绕,这时候觉得那云简直就是神女手中的飘带在随风飘动。

飞船贴着水面航行,就像飞机在空中轻松地滑翔,没有浪的惊骇和颠簸,不像乘坐普通客轮那般漫不经心。才两个小时,飞船已穿越瞿唐和巫峡,而把层层叠叠的山峦甩在了身后,再冷静的人心头也会顿时涌起“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豪迈。

飞船呼啸着在奔腾激越的西陵峡急流上飞越。西陵峡,“滩如竹节稠”,仔细看,江边有蜿蜒的纤道,和纤绳勒刻在礁石上的一道道光滑的纤痕,这是峡江人与峡江几千年的搏斗留下的悲壮。当飞船驮着我们向前飞驰的时候,纤道和纤痕就显得特别意味深长。

当飞船风驰电掣般掠过香溪,掠过兵书宝剑峡、青滩、空舲的时候,我顿时想起了刘白羽的《长江三日》。他写“江津号”在西陵峡,“只能缓缓行进,像一个在峻岭间行进的旅人”而现在,我们的飞船像一匹白色的骏马,在辽阔平坦的草原上驰骋。

转眼就到黄陵庙,我忽然记起了李太白另一首诗:“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而现代我们的飞船走过这黄牛滩时,只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

巍巍的黄牛山下,曾有大禹治水的传说。现在是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坝区,现代人正在写一个新的神话,欲让狂傲不羁的长江,驯服地按照人的意愿奔流。

船飞抵葛洲坝,驻足江边,时不时有飞船携浪而来,喷击着水雾而去,我们的时代也像飞船一样在时间的激流上飞越吗?

飞船就像时间的隧道,一下子掠过千年……

1996年7月

◎告别归州

告别归州,我们的样子很从容,没有谁给我们送别,也没有那种长长的车队渲染离别的悲壮或兴奋,可是当我们登上汽车,徐徐从归州狭窄的街道上离去的时候,留恋之情还是弥漫在我们的心头。

这是一个无法说再见的告别。因为这座两万人的小城,不久就要淹没于三峡水库那浩渺的水波中去了。

虽然,我们早就想到了这一天;虽然我们前去的地方是三峡坝上一座崭新的城池——那是三峡坝上第一城,也是三峡库区搬迁的第一座县城。我们早就盼望搬迁了——可是,当我们真正离开旧城归州时,还是依依不舍。我们就像一群长大的孩子,抛下苍老的父母走了。

搬迁,是从前年开始的,而大规模的搬迁则始于今年春。此前,我便和要离开旧城的人们一起,去了城东,去了江滩,去石头垒就的城墙,去几道老城门……留影。那时我们的情感与现在很不相同,那就像是为了证实我们曾经拥有。若干年前,我们在这城里生活过呢。若干年后,我们会拿着照片给别人讲。可是现在,当离别的时间一天天向我们逼近,我就觉得自己的情感里不仅仅只有这些了,我们面对的毕竟是一种失去。

城不大,是个小城,但她却深藏着峡江历史的风雨岁月。秭归,西汉时置县,那时这里便有一座土城。《水经注》里有记。小城也算不得“古”。小城因战乱六次搬迁,现在的城是嘉庆年间所筑。可是人们总是能从蜿蜒的城墙石条上那风雨斑驳的凿印,那茵茵青苔和墙头葳蕤的杂草间,感受到小城深厚的历史文化意蕴。

城东并列着两块古碑:清烈公屈原故里,汉妃王嫱故里。这碑便是这座城池的标志,是城中人最大的荣耀所在。每次我来到这里,总会凝视它好一会儿,感到骄傲。而现在面对它时,我心上就生出一种要和长须髯髯的屈原、裙袂飘飘的昭君道别一样的滋味。

汽车是沿江边的一条街出城的。街下的房舍在去年大江截流前已拆除了,这往常臃狭的街道这时就显得有点空旷。波光粼粼的江面,江湾泊着的船舶,乃至精巧的龙舟都在你眼里了。她们一如往常那么平静、安详,只是离别的我们有些怆然。

“九龙奔江”——那道道伸向江心的石梁,是我们去了再去的地方,而现在,我正在一步步与你远离。我们再不能站在你上面,读古人留给我们的石刻,再不能在你拱起的臂弯里,去捕捞那由昭君涕泪化作的桃花鱼了!

三四只龙舟兀自在江上飘摇。龙舟是我们这座城池的徽记,归州的龙舟是因屈原而生,划了几千年,划成了中华民族的一道辉煌的民俗景观。归州的龙舟竞渡总是浸透着一种寻求,一份悲情,一腔虔敬。每年五月,归州的街巷上飘出粽子的浓香,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着艾蒿菖蒲,一种叫“我哥回”的鸟儿在夜里婉转啼鸣的时候,悲怆而激昂的龙舟号子就在江面上唱响了,五月的归州深厚而隽永。

今年的五月,归州没有举行龙舟竞渡,似乎是人们不想作这告别之举,只有粽子,倒是比往年多多了,家家户户都做。艾蒿也挂得特多。搬家的时候,许多人便把艾蒿捎在车上,带去新城,说这是归州端午的艾蒿。

其实,我们相依相伴的小城总有些东西我们搬不动,也搬不走的。

天色尚早,汽车开得不快,走不动似的,给人一种凝重感。回头望已在身后的小城,蓦然想,小城人去楼空,今年秋雨绵绵的时候,青苔会爬上我们住过的小楼,小草会在我们走了好多年的石板街上摇曳吧?

陆陆续续几个月,小城的搬迁就要结束了。离情难写,难说再见,却不知怎么记起徐志摩的一句诗来: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1998年11月

◎截流前夜

三峡工程导流明渠截流,是长江上第三次截流。

截流长江,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令人振奋的事情。而三峡工程导流明渠的截流,却有更多叫人兴奋的东西。因此许多人翘首以待。

因应约给一家出版社写一本介绍三峡的书,我正匆匆在大三峡里行走,11月5日我从重庆紧赶慢赶地回了家。

这时才知道许多人举家前去看截流了。

我就住在秭归新县城,城里有一座山叫凤凰山。凤凰山制高点的海拔高度大约三百米,距大坝的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站在凤凰山上,三峡工程大坝、导流明渠、临时船闸、右岸的附坝等等历历在目。因为这个缘故,这凤凰山的沿江公路和江渎庙一带自然就成了县城人观光、休闲的去处。夜幕降临的时候,城里的人们常常携着家小到那里,看着大坝一天天加高,看灯火通明的楼船从导流明渠驶过,看不夜的工地上那繁星似的灯火。

11月5日夜晚,截流的前夜,我们去了凤凰山。我的角色是立先老兄、强哥以及《三峡工程报》高主任的陪同。

早有人先我们而到了这里。他们站在公路边,面向大江。工地上璀璨的灯光照着他们,使他们成为宏大光亮的底幕上的剪影。

这里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种沸腾和喧嚣,那是在远处。站在这里,我们听不到江流的声音,听不到装载机的轰鸣,也听不到欢呼或者兴奋的谈话,这里给我们的是静谧和安详。

面对三峡工程,每一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人这么说,在亘古未有的人为的沧桑之变中,三峡库区集中了人类所有的表情。

是的,这一次截流,意味着我们——人类和过去的那条长江告别,意味着那个野性的狂傲的厚重的三峡的失去,意味着灾难的过去和另一种人文的美丽已经距离我们不远,也意味着有很多人要开始另一种生活。

似乎,这一道龙口,这个让长江水潇潇洒洒流过去的通道便是沟通三峡的历史与未来,一个结束和一个开始的界碑。

大坝无言,灯火无言,江水倒映着岸上的灯光,倒映着巍然的大坝。大江在此时显得格外柔顺而旖旎、灵动和妩媚。我们站在路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就像我们要听大坝和江水的呼吸。

人渐渐地多起来了。有的坐着轿车来,有的打着面的来,有的骑着摩托来。而在这个时候,我们的眼光也落在了这些看景的人身上了。

二十多年以前,葛洲坝工程截流,那是惊心动魄的。因为那是人类的第一次。因为长江太有力量了,人们心头悬着一种担忧,甚至有几份恐惧。而整个截流的过程也确实带着几份悲壮。1997年,三峡工程第一次截流,人们的心态与葛洲坝截流时已完全不同。担忧已不复存在,心头跳荡的只有成功的自信。

这便是人类自身力量的证明,是人类征服自然的步伐。它使我们听到了文明铿锵的脚步声。

一对夫妇牵着他们大约十岁的小孩,被高主任盯上了。

“你们为什么在今晚来看截流?”

小孩可能还不习惯与陌生人说话,见记者问他,脑袋往父母的身后钻着。

“说啊,你们在学校不是写了作文吗?你就把那篇作文背出来!”小孩的父亲把小孩往高主任面前扯着。

“三峡很美,截流了,三峡就会变得更美。”好半天,小孩才羞赧地说。小孩没有背诵他的作文。不知道一颗童心在作文里究竟是怎样的跳动。

“你们是第一次来这里看大坝吗?”

高主任又抓着了另一对夫妇。

这时,有几个人挎着相机,扛着三角架来了。他们摆弄着相机,要把这个夜晚的灯光,这个夜晚的江水与大坝,这个夜晚奔驰的装载机,这个夜晚的表情……记录下来。

“我们几乎是每个星期都来,有时甚至是每天都来。”

高主任抓着的那对夫妇这样说。

是的。这几乎是大部分秭归县城的人日常的行为。对于截流,他们更感兴趣,可是他们对于三峡工程的关注是融注在他们每个平常的日子里的,或许它早已成了他们的日子里重要的一个部分。对于秭归新县城的人来说,三峡工程和他们未来的生活是一致的,对于三峡的期待就是他们对未来生活的期待。

“我们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因为三峡工程建好后,三峡会变得更美,我们的县城会变得更美,我们的日子会变得更美!”他们说。

这种回答,平淡而朴实,我们感觉不出今夜之特殊。

截流前夜的凤凰山,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热烈,没有鞭炮,没有标语横幅,没有舞狮也没有锣鼓。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静静地看,就像要把这个夜晚刻在心里去。人们的心态是那样的平和,一切都是那样安详。

江上,灯光闪烁,光线在水波上荡漾,波澜不兴。看着这一些灯光,看看越来越多的人,我感到了另一个沸腾,那就是他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望。这种愿望埋在心底,就像他们眼前那波澜不兴的水。

我想,也许是他们的盼望太久太久。

2002年11月

◎淹没纪事

水一天比一天高起来。

我赶到江边时,水位已经升高到海拔90多米。浮式码头边,聚集着许多等船的旅客和记者。江边萋萋的青草随波摇曳。一棵泡桐被淹得只剩下两尺高的树尖,它的宽大而肥厚的叶片无力地在水面上飘浮,晶莹的水珠在上面滚动。

蓄水是从五月份开始的。住在新城的人们有很多在傍晚时分到江边看水。他们从江边采摘一束野花,漫不经心地回来,然后对别人说,水涨得真快,昨天我们走过的那些路今天就淹了。

看涨水几乎就是老归州人的传统。每年夏秋水涨,归州城里的人会在傍晚时分扶老携幼,从东、南、北三道城门鱼贯而出,来到江边的公路上看水。

大概是因为长江涨水时的另一种姿态吧。这时,往日远远落在沙滩下面的水距我们近了,船也近了。江心的“经”流拱得很高,滔滔奔涌,发出一种低沉的轰鸣。夕阳落在水上,江水像一江熔金。而公路上看水的人,或者手持雪糕、冰棒,或者吃着水汪汪脆生生的白花桃,青年男女或者搂肩搭背、谈笑风生……

我也是喜欢看水的,而我往往选择楼顶。因为我是临水而居,夜晚常常枕着涛声入梦。

可是这次,我却没有去看。虽然电视里每天都在报告水位上涨数据,我耳朵里也常常会响起一些杂沓忙乱的脚步声。

从茅坪至归州,只有三十公里,这在千里川江中,几乎短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她流经的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空舲峡、香溪宽谷和庙河宽谷,以及新滩、链子崖等等,又无一不在历史的深处闪现着迷人的光芒。

庙南宽谷,一条在山峡间淙淙流淌的小河,一个在我们看起来只是用一弯一弯的石头滋养峡江人的地方,考古学家曾在此发现了新石器时代遗址,她以那些粗糙的打制石器及其陶釜、陶支座,宣告了长江中游早在七千年前就有人类定居生活,一下子把人类的文明史提前了几千年。而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空舲峡和新滩,以她的奇绝和美丽,以她的玄奥和历史的伤痛,激发了陈子昂、苏轼、郭沫若等一代文豪的神思诗情,从而,她让我们在奔腾的河流里,看到了先人对前途、人生的追问,对生命意义的探寻,看到了艰难岁月里的浪漫和生活的诗意。

船离开码头,驶入波平浪静的江中,我感觉那些过去距离我们很近、似乎压在我们头顶的两岸的山,现在已经远了;看江岸,水也一点一点进入了那些我熟悉的一个一个山弯里,将干涸的沟壑变成了一个个湖湾。我从舷窗里望远处的庙河,此时,已是白茫茫一片。

因此,置身船中,便有一种在汪洋中飘荡的感觉。

我搭乘的快艇到牛肝马肺峡时,那堵酷似马肺的象形石之下,泊了好几条客船。牛肝马肺峡,得名于峭壁上悬着的两堵象形石,一团赭黄色的页岩,形似牛肝,一堵黯黑色的石块,酷像马肺。当时流传在桡工纤夫中的一首民谣唱道:

怪石生来此肝肺,俨然悬挂碧云端。

三春阴雨淋不朽,六月炎天晒未干。

船中过客频相望,隔岸渔翁仔细观。

老鹰为它空展翅,欲待充饥下喉难。

牛肝马肺,就像风景画中的点睛之笔。光绪二十五年四月,英国炮舰伍德科克开进峡江,意欲直抵重庆,因为过不了归州碎石滩,只好回转。十月,伍德科克又一次试航,可还是只到归州。嚣张的侵略者为了发泄自己的愤怒,经过牛肝马肺峡时,对准北岸峭壁上牛肝马肺象形石开炮,把马肺轰掉了一叶。1961年秋,当代大诗人郭沫若途经西陵峡时,写了一首诗,其中写道:“兵书宝剑存形似,牛肝马肺说寇狂。”

牛肝和马肺的海拔高程分别约90米、110米,回水已经淹没了马肺,而过去高悬在绝壁上我们只有仰视的牛肝,现在我们伸手可及。

乘客们都挤在船舷上,镁光灯闪烁不停。更有船工拿着两头带铁爪的篙杆,勾着马肺上的岩白菜。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为了保存对牛肝马肺峡的一点记忆。

当然更多的人只是躲在船舱里,从舷窗里静静地看着孤悬的牛肝,似乎要把她的每一个凸凹,每一点弯曲,每一条裂缝都一点不剩地记于心底。是的,再过一天,这两堵在历史的长河中展露过无尽风流的石头就要永远地沉没于水中了。对于这里的每一位旅客来说,此时无疑是最后的一眼。

兵书峡充满了迷雾。最让人费解的是“兵书”,它处在绝壁一石穴中。石穴高踞于水面数十丈,其上也是万仞绝壁。因而,里面那如打开的书卷一样的东西,便被人们传为诸葛亮所藏兵书。

明朝诗人何景明有《兵书峡》诗:

空岩一卷书,绿苔字应灭。

志决功不成,千载有余烈。

对“兵书”的质疑是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蓄水之后,水涨船高,有人借助望远镜,才看清了“兵书”原来是岩棺。

巴人岩棺在三峡一带并不鲜见,但兵书峡之岩棺似乎有别于其他地方,它似乎突破了人们关于岩棺的任何想象。

我搭乘的小船抵达兵书宝剑峡时,那柄从绝壁上凸现出来的巨大的宝剑已经淹没,水已涨至“兵书”以下10米处。县里的文物工作者正在抢救性的发掘“兵书”。他们租了一条驳船,上面挤满了摄像摄影记者。

等到此时发掘,唯一的理由是:只有水涨到这个位置,人们才可能靠近她。

这是一个天然石洞。临近她,才知道她原来有这么大。这使我想到,那些把沉沉棺椁送到绝壁中的古巴人,眼光如何了得。过去,我们望到的藏书之地,似只有一尺见方差不多吧。现在临近了,才知道洞并不小。洞里有三四副棺椁,而且三四个发掘者在里面忙碌。古人是凭什么眼力知道万仞绝壁之中,还有如此宏阔之洞呢?

发掘者显得并不匆忙。他们在棺椁上搭上红绸,在地上插上线香,又点起了一串鞭炮。他们的神情也显得肃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文物发掘——要惊动那些安息的魂灵时所必要的程式。我想不是的。我想他们这样做,可能是为了内心的安宁。

巴人是神秘的,连同这个民族的消失。我想象巴人,那个能看到绝壁上有可置放棺椁之洞的巴人,那个虽然飞梭刺鱼、腰系麻布,却能把沉沉棺椁送到绝壁之上的洞穴、以至于现代人就感到神秘莫测的巴人,肯定没有想过,辽远的未来,大水会漫没这似在云天里的魂灵。

想到这里,心头的哀伤便像水一样漫没起来。

客船经过时,保安没有让其在此停留。后来听说,这天,他们从几副棺材里掏出了青铜剑和竹弓箭,而棺椁上漆髹的花纹有的地方还鲜艳如初。

水在我们的行进中,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又涨了。当阳光洒满江面,涟漪闪烁着一江碎光时,我们抵达归州。

归州古城,又称刘备城,石头城。《水经注》载,“县城依山即坂,周回二里,南临大江。故老相传,谓之刘备城,盖备征吴所筑也。”清嘉庆九年所筑城墙,建迎和、景贤、瞻夔、鼎心等五门。

归州从1996年开始搬迁,现在已是一片废墟。瓦砾与断墙间的野草,在阳光中静静地伫立。可是同行的一个小女孩,却能记起她住的地方。她尖细地童声大呼小叫地:“我姥爷住在那儿,我们住在那儿,大姨住在那儿!”

她的小手指指点点,却没有人回答她。

我寻找着我的住处,而那里已是一片茫茫。

我走到水边,看到那个距离过去的江面数十丈高的鼎心门此时只剩下城门最上端的一弯石拱。波浪轻轻地拍打着它,发出轻柔的细响,像人的吟叹。

水是清冽的,这与过去不同。过去这个季节,水是昏黄的。而现在,水变清了,船只掀起的波浪绿绿的,就连水浪声也似乎格外温柔。

晚上,宿在新归州。我们听几个中年人谈他们舀鱼的故事。说真好舀鱼了,江鲢、肥头儿,一网下去,拖不起。又有一个人说到流来观淹没的故事。说大水淹没流来观的时候,蛇及蜈蚣集聚在山顶,茫然不知何往。还有的说夜间听见了黄狗蛇(蟒蛇)的嚎叫。

第二天早晨,我们搭船回家。走到江边,看昨日我们坐过的地方,也静静地埋在水下了。归州正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我们眼前。

我突然感到,故乡远去了,江已经不是原来的江了。

我们原来的那条滔滔奔流,喧嚣激昂,汹涌向前,一泻千里的河流已经被淹没了,而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失去了奔流,失去了澎湃的茫茫水面。

我感到清清的江水,却比往日的滔天巨浪具有更大的力量。我仿佛看到大浪铺天盖地地向我们袭来。

这一天是2003年6月2日。

200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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