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水

没见过三峡水,你就想像不出水有如此生动。

激流险滩,是泡、漩、浪、流交织而成的缤纷世界。泡水状如鼎沸,水从江底向水面翻涌,像大大小小的花朵在江面倏然开放,此起彼伏,变幻莫测。漩水,则如同巨大的陀螺在水中旋转,一个连一个,眨眼生成,倏然而没。立于船上,凝神观之,如同置身于空旷的原野,欣赏茫茫宇宙的星河运动。

三峡之浪,是水之舞。有着大海的澎湃,也有湖的潺湲。平阔处,涟漪回环,水波摇曳;激流处,波追浪逐,如风卷云涌,而险滩或岸礁上的浪花,则如晴空飞雪,散珠落玉。三峡人爱用“翻花水”、“横流水”、“眉毛水”、“跌水”等等来称呼这各式各样的浪,这变幻多端的水。

“夏水襄陵,沿溯阻绝”;“冬春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大水暴发,水波翻腾,急浪回旋。这是三峡水夏秋的气派。江水挟风雷,携长风,洋洋洒洒,狂傲不羁,肆意渲染出一种阔大奔放的气势。而至冬春,江水由黄变绿,由浊变清,一步步沉入峡底,在礁石间盘纾冲突。江岸炊烟,渡口篷帆,及江岸嶙峋怪石,苍青松柏,历历倒影水面,明静空灵,叫人忘却时令地域仿佛置身于江南水乡,去寻清澈和灵秀的心境了。

早晨,三峡水流一派青光,夹岸高山,如淡淡水墨的洇染。朝阳投来,明亮耀眼,细碎的波浪多棱镜般散射着绚丽夺目的光芒,江岸抑或江中礁石越发变得墨黑。而晴空之夜,疏月朗照,江水就像一江碎银涌动。在江中,定睛了看,月影在水中晃晃荡荡,岸边渔火,水上游轮又那么清清朗朗地映在水面,闪闪亮亮……在不同时分,三峡水就有不同的姿态,这岂是画家能画,观之能言的么?

三峡涛声也是令人神往的。江流传达出深沉而激越的奔流之声,古远沉雄。拍岸惊涛,声如雷鸣,而轻舟激起的波浪之声,又如山泉流响,岸边涟漪回荡之声,如喁喁情话,绵绵絮语……三峡涛声或雄壮或委婉纯系天籁,因而常入诗人之梦,在旅人脑子里萦绕不绝。

三峡水是形、光、声和谐的统一,是难以状写的美。它叫人感受力量之美、自然之美、生活之美,叫人找到旷达或进取、豪放和敦厚的人生感觉。三峡水常常激发诗人墨客的绮丽文思。“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湛湛而弗止。”这是宋玉笔下的三峡水。“浪花一丈白,吹沫入窗户”、“白浪横江起,槎牙似雪城。”这是陆放翁、苏东坡笔下的三峡水。这是多么雄奇而美丽的诗句,这是多么奇妙而撼人心魄的水啊!

泛舟三峡,可以欣赏到水的百态千姿,水的神奇诡谲,那是水之诗,水之画!

1995年9月

◎母亲的布鞋

布鞋,城里人以为“好乡哦”,遂不爱穿它。我却情有独钟,是脚的缘故,更是心的缘故。

长江三峡一带,最地道的布鞋是农家女密针密线纳的千层底,而以灯芯绒或黑咔叽布做鞋帮的那种。鞋全用棉布做成,连缝帮和纳底儿的线绳儿也是线麻捻成的,在鞋上找不到一丝半缕化纤布,也没有半点塑料、泡沫的凑合,因而穿起来特别透气、舒适。我进城十几年,每年,母亲都做一双布鞋带给我。

三峡农家的布鞋是十分精彩的世界。男有深口鞋、浅口鞋、棉鞋、布凉鞋,女有袢袢鞋、绣花鞋,小孩有狮子鞋、虎头鞋等多种式样。在我的记忆中,我几乎穿过小孩和男式的各种样式。母亲似乎一直就在为做鞋忙碌着。她就像一直在一针一线纳着底,从坡上一回家或者晚上一坐在油灯下时就纳个不停,永远也没个完。及至我姐渐渐长成,能够在队上挣一个8分的工日的时候,姐也像母亲一样不停地纳鞋底儿。我也就蹬着母亲和姐给我做的一双双布鞋长大,蹬着布鞋从三峡大山的皱褶里走出来,而少了打赤脚或穿着草鞋行走的艰难。

我记得姐在出嫁前做了许多的布鞋。三峡一带风俗,男女定亲,女方同意就在过门后给男方做一双布鞋,不需要用言语表明。而女嫁到男家,“叫亲”时要给公公、婆婆、小姑小叔等一一送一双布鞋。那一阵,母亲和姐更忙了,不停地打布壳剪鞋样、纳鞋底儿。我记得有一天,母亲从地里回来就骂队长,还流了泪。母亲在歇息的时候纳鞋底儿挨队长批了,并扣了工分,因为队长说过不许人把鞋底儿带着出坡,歇的时候也不准纳鞋底儿了。母亲说:这么多鞋,几时能做出来呢?这时候,母亲和姐就更少睡了。我看到灯光前的母亲被一针一线的鞋底拉得有些苍老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有几个年轻人教我唱这样的“五句子歌”:“姐姐纳鞋我穿针,透过针孔望姐心,一双鞋子千头结,针针结着姐的心,不说话儿心里明。”他们还叫我唱给姐听。我那时弄不懂这五句子,只觉得有意思,竟然真回家唱了,惹得母亲抡了鞋底儿要打我,只有姐,羞赧地笑了,说一声“活该”,便把我拉到她身后躲起来。我现在觉得,三峡人在这普普通通的布鞋里灌注了太多的情爱哩!

妻虽生于农家,却因是从学校里走出来的,不会做布鞋。我们结婚的时候,岳母给我做一双布鞋送来,母亲给妻做了双布鞋。这是一种默契,母爱的、心灵的、三峡人的。我和妻面对两双密针密线的布鞋,似乎真切的看到了那针针线线里淌着的浓烈的爱意。我们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遥远山村里的妈妈。那是真正动情的。

去年,我携妻带子回家过春节的时候,特意给母亲买了一双皮鞋。母亲穿到脚上却不习惯,“脚贱,穿不了皮鞋哩!”母亲说。母亲仍旧穿着她那双看起来有些破旧的棉鞋。几个月后,母亲又请人给我送来一双布鞋,母亲这次加了一句话:“我拿不动针了,这是你姐姐做的。”我突然感到有一种悲凉在袭击我。母亲,你已经再不能为我“临行密密缝”了吗?

母亲老了,纳着纳着鞋底儿老了。像她这种年纪的人,有的早就不动针线了,而她却还在拼着力气为她远方的儿子纳着鞋底儿。她也许实在没有力量拉动鞋底板上的线绳儿,才把给我做布鞋的活儿交给了姐吧。姐,不是又正在像她那时候一样为自己的儿女们忙忙碌碌做着布鞋么?——虽然姐的儿子现在已有各式各样的胶鞋,甚至皮鞋穿了。

一日,我去旅游码头,看到一些摊位上摆着许多布鞋,我顿时觉出一种强烈的亲切感。我想象那一定是像我母亲和姐一样的人做的。她们好像是看透了现代人心中那残存的一点向往自然的心思,要用针针线线给游客们一点淳朴的纪念和对乡情的回忆。我走到一位老太太跟前,拿起摊上的一双女式棉鞋问价。老太太冲我笑着,说是卖给外国人的。我说我想买。老太太伸出一只手,我二话没说,掏钱买了鞋走。

我把这双鞋捎给母亲。不几天,母亲请人给我带信说:现在村上也有人做布鞋卖了,她在请人纳鞋底儿,到过年,她就亲手做鞋帮,再给我做一双布鞋……已拉不动鞋底儿线绳的母亲,眼花手僵的母亲心里永远是这么明亮,母亲,要像春蚕抽丝般抽动最后一针一线么?

三峡农家的布鞋是动情的风景,而母亲手中的布鞋是至纯至真的慈爱……

1996年3月

◎白头帕情思

峡江的白头帕是一道动情的风景。

峡江人叫白头帕为“帕子”。帕子戴在峡江桡工水手、矿工小贩、樵夫田女……头上,就像一朵纯洁美丽的花开放着,开出峡江人一种特别的风韵,也渲染出一个古道淳朴的峡江。

帕子布满了峡江人的每一个季节,忠实地打扮着峡江人的生活。春日,帕子像一朵朵洁白的鸽子花,在复苏的田园烂漫;秋天,帕子在遍山红叶中闪动,把峡江弄成一个如火如荼的世界;寒冬,纤夫拉一路风雪,晃动着白净的头帕,用肩头把寒流中的搁浅掀开;即使炎炎盛夏,骄阳也无法改变峡江人的固执,绿油油、齐刷刷的老秧田和玉米地里,闪灼着依然是白头帕的风韵。在峡江,成熟了的男人女人都不能没有帕子。男人戴帕子是一圈一圈在头顶上盘绕,那张岩石般的脸就像是帕子缠绕了出来;女人那一段帕子便成了她们一个别致的装扮,帕子在头上被系成种种花样,而三峡妹子亦便从这粗白布的打扮中显出别样风姿……帕子因而就变成了峡江的诗句。宋朝诗人范成大途经峡江,就发出“家家妇女布缠头,背负小儿领垂瘤”的感喟。

帕子是峡江人一个悠久的历史,听老人说,这帕子峡江人戴了1700多年。公元234年,辅佐蜀主伐魏的诸葛孔明病死五丈原,礼制却不允许百姓为丞相立庙祭祀,感念丞相恩德的三峡一带百姓便想起了自己头上这颗脑袋,自发地戴起了孝帕。从此,“蜀山谷民冠帛巾”,峡江人头上的孝帕便从那时戴到现在。现代文明早已把男人的对襟短衣、女人的“满褡件”,大腰裤从峡江人身上揭掉,却终没让帽子取代峡江人头上的帕子。峡江人就像守候着一个固执的信念,守着头上的帕子,并且在忠诚的守候中一代一代向未来绵延……

白头帕装扮着峡江人,飘逸着峡江人对爱民者爱与敬这一永恒的情结,白头帕渲染了一个古朴动人的峡江。

白头帕是峡江人的心灵之花……

1995年3月

◎春戏桃花鱼

桃花鱼是春之灵,是水之花。她应春而生,形若桃花,身体蝉翼般透明,又丝纱般轻柔。这种奇特的水中生物,在几百里峡江,唯归州是有,因而亦令归州人情有独钟。

赏玩桃花鱼可谓归州人每个春日的一件盛事。还没过年,人就不安分起来。娃子们吃罢罐头,忙着刷洗玻璃瓶,好养桃花鱼哩。大人们则像老农置修犁耙一样,忙碌碌置办漂亮的鱼缸,老早老早地做了舀网,俟咤溪河的沙洲上麦苗青、菜花黄时,人便成群结队,肩着一杆舀网儿,提着罐儿瓶儿,一路嬉嬉去那流翠滴绿的鸭儿潭去了。

古城归州,春赏桃花鱼之风自何时始,是难以稽考了。“花开溪鱼生,鱼嬉花影乱,花下捕鱼人,莫作桃花看。”是清代诗人林鸣莺专咏桃花鱼的诗。这就是说,那时就有人赏玩桃花鱼了。

今人是更投入的。

人似乎不知道春水还冷,卷了裤管,提了皮鞋,赤脚涉一条清浅的小河,在沙滩抑或礁石上安置了携带的水果干粮,便三三两两拿着长长的舀网,提了罐儿瓶儿,到潭边租一只小船,轻荡到潭中,开始寻找桃花鱼了。

潭碧水清,桨棹飞动,也扰不了如诗如梦的桃花鱼。她们径自在水中悠悠漂浮,像小小的彩色降落伞在蓝天轻荡,三五个或几十个一堆,此沉彼浮,令人眼花缭乱,人自然是要伸出手指头去感受去亲近她的,而这时耐不住性子的娃子必定伸出舀网去捕捞她了。娃子拿起舀子,看准了舀下去,扬起来,忙呵呵地叱喝大人把玻璃瓶举到自己手边,哪知桃花鱼早滑走了。桃花鱼没逮着,倒弄出一船的笑。老人却不爱坐船,衔一支烟,静静地蹲在潭边,垂钓一般,舀着了,小心翼翼地抖到瓶子里,小孙子这时就跳着蹦着,在众人面前炫耀:“看喽,三条喽……”

暖暖的春阳渐温暖了细实的沙滩,人赤着脚,把脚埋在沙堆里,几个几十个人围在一起,品评各自瓶里的桃花鱼,看她自自在在的游,人这时该是何等的惬意!

归州人舀一回桃花鱼,就像过了一回喜事。家里的金鱼缸开始生动起来了,人的春天亦开始轻松起来`。桃花鱼给归州人带来了春之美。想到桃花鱼是由昭君香泪化成的传说,人的思绪也就会飞得更远更远……

桃花凋零之际,桃花鱼便悄悄隐去了,人们只有苦苦等待又一个春天和她约会……

桃花鱼就这样叫归州人的每一个春天都快活着过去。

1995年4月

◎峡江石佐酒

以石佐酒是峡江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碗石子儿,一壶酒,摆在桌上,或者就摆在自家场坝边的石墩上,摆在船头锁附上,男人或坐或蹲就独酌起来:用筷子夹一颗石子儿,送到嘴里一吮,紧接着就抿一口酒。

石子儿是长江三峡岸边那种极其普通的小石子儿,白的、红的、花的……都有,有的上面还天然生成各种优美的图案,峡江人在赏它玩它之余,便毅然把那些指头大小、形体溜圆、表面光滑细腻的一颗颗捡回来,制作成峡江人佐酒的菜肴,助自己小饮。

以石佐酒,不知源自那朝那代,更不知出自谁之手。把石子儿捡回来,在江水里淘,在清泉里濯,干干净净了,就放在滚开滚开的油锅里一浸,再撒上盐和佐料,这就盛在碗里了。一次用过,再收拾起来,淘洗干净后再用。一碗石子儿,也许会享用几代人哩。

三三两两几个老伙计碰到一块儿,峡江人也爱以石佐酒。把石子儿说成“石碗”,谐“十碗”之音,这不是一下子有了许多佐酒的菜肴了?

三峡人对这小石子情有独钟,以至于舐它、吮它、噙它、“吃”它,用它来享受生活和生命的快意,绝非偶然。是生性憨直的峡江人对石的深深挚爱,是峡江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执著,还是昔日生活艰难的峡江人不得不以石代肴?……也许这些都是,也许都不是。石子儿在油锅里煎过,在佐料里滚过,伸出舌头一舔,那淡淡的咸甜与那酸酸辣辣的滋味,就在口中弥漫开来,那细细腻腻的感觉弄得人全身都在酥痒。即使现在,峡江人家的餐桌上已日渐丰盛,可峡江人却仍然爱以石佐酒,即令再多的佐酒菜肴,石子儿却仍是一道主菜。

峡江人永远挚爱着这千古遗风。

199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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