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美丽的草原,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成群的牛群悠闲地吃草,与世无争的牧人在马背上弹着马头琴,引喉放歌。然而,这里没有一头牛一只羊,也没有一个牧人一丝歌声,这里只是丰盛的牧场,还有寂寞的阳光,仿佛一个不真实的梦虚幻境。

其实真实就在眼前,傲然挺立的天山,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派头,冷若冰霜,把尘世的一切生物拒之足下,那种漠视生灵的姿态,使草原上的人们一生仰望,没法弄明白世外的一切,他们期盼的是冰雪之后的晴空,那热烈的夏天,胡大赐给的冰山雪水,滋润着草原,人们生生息息,在胡大的恩赐下,过着温饱平和的日子。然而有一天,这种日子被隆隆炮声震碎了,苦难从天而降,残酷的屠刀像冬日的寒风从草原上掠过,所到之处,鸡飞狗跳,血流成河,许多青壮的劳力被匪帮抓去,略有反抗,便身首异处,横尸荒野。

浩劫过后,存活下来的老弱病残背上压下沉重的苛捐杂税,自阿古柏统治新疆后,春征“青税”,秋抽“白税”,就连做“乃玛孜”也按人头收宗教税。

“胡大呀,我们今后咋活呀?”

日落时分,受苦受难的穆斯林群众,面对西方,长跪不起。

落日的踪迹,被褐黑色的石山吞没,晚霞渐深,远处有灵幡在风中猎动,自远古以来,游牧民族就这样召唤着亲人的灵魂。

在天山腹地,巴里坤大草原上,左宗棠带人巡视防务时,亲眼目睹了一幕幕牧民们叫魂的悲切场面。

又开始了,那个声音,好像蓄谋已久的悲剧拉开了帷幕,明明白白地闯进了沉静的夜色中,听起来瘆人,又仿佛是鹰笛吹奏出的音符,苍凉的旋律,探进了忧伤的夜色里。

归来吧,归来吧。

我们最至亲的人,

神灵今日去了,

明日会早早地回来。

亲人去了,

就再也不回头了,

归来吧,至亲的人,

哪怕是你的灵魂,

我们相偎着,

过这个像寒冬一样的长夜。

没有哭声,哭声已经被那浓浓的血腥残暴地夺走了,只剩下呼唤,那绝望凄切的音调,似一种来自幽冥的抵死相搏的哀鸣。

许多天来,这些哀鸣一直萦绕在左宗棠的脑子里,使他坐卧不宁,他思忖再三,回去后一定要下令各路驻军,每到一处,绝不能扰乱民众,并且各路人马拿出一部分给养,救济受苦受难的群众。

他们在草原上走了几天,所到之处,满目疮痍,牧民守着被贼匪抢劫一空的破败家园,目光痴呆地望着日光。

左宗棠心痛至极,几天来连一句话都不说,阴沉着脸,谁也不敢上前问他,只好默默地跟着。

这天,来到一个部落,看到一大帮牧民聚在一起,忙忙碌碌的样子。难得见到这么多的人,左宗棠想了解个究竟,对虞绍南一说,虞绍南便差带来的翻译去探问。

翻译上去问了回来禀报,这里正举行一个婚礼。

“婚礼?”

左宗棠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唤过都力,命道:“拿些银两,送给这家牧民,能在这种时候举行婚礼,不容易呀。”

都力正要去办,翻译却禀道:“大帅,这个婚礼不是一般的婚礼,就不要去了吧!”

“怎讲?”

“这是一个没有新郎的婚礼!”

“没有新郎?”左宗棠绝没想到,婚礼没有新郎,他活了六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世上竟有这等奇事,便问翻译,“那么新郎呢?”

“回大帅话,新郎,被匪帮抓走两年了。”

“他们为什么不等大军打退敌人,救出新郎举行婚礼呢?”

“大帅,”翻译哽咽着叫了一声,回道,“他们刚得到讯息,新郎已古城战役中,被匪徒杀害了,新娘怀念自己的恋人,为了照顾恋人的父母,就嫁过去……”

“啊!”左宗棠惊叫了一声,脸色变得更加吓人,这种残酷的婚礼他平生第一次遇到,作为体恤黎民的西征大帅,他怎能不心疼呢?

他的身子有些摇晃,在马背上坐不稳。虞绍南见状,忙唤都力过来,把大帅扶下来,左宗棠被几个亲兵从马背上扶下来,虞绍南叫都力快派人去找个清净地方安排大帅休息。

左宗棠摆了摆手:“不要,挺得住,我今天要好生看看这个没有新郎的婚礼!”

这时,那面的婚礼开始了,出现一些乐器敲击的声音,这声音像铁锤似的砸在地上,脚下能感觉到土地在微微颤动。

随着乐声的开始,那面唱起了歌。先是一群人在唱,接着是一个女人的悲切吟唱。那些歌声仿佛从地上一个泥泞的洞口传出,同纷乱的杂草和草根纠结在一起,像一场苦难的诉说,完全没有一点喜庆的欢畅。古老的歌宛如冉冉浮起的气泡和淙淙的流水,浸透了残酷日月相纠缠的根茎,浸透了白骨和血泪,流水潺潺,汇成一条条小溪,流向草原,顺着草根,渗进大地,滋润土壤,留下一星湿漉漉的斑点。

翻译泪流满面,那面唱一段,他就翻译一段。

先是主婚的毛拉唱道:

我在胡大的名义唱一唱你的新郎,

请你静听莫要悲伤,

他是草原的雄鹰,

永远在人们的心里飞翔,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

你的选择没有错,

你的美丽善良人们都知道,

你的新郎也知道你的心,

你们是天生的一对。

新娘的父母含着泪唱道:

我的心上肉你别悲伤,

离开父母你有决心,

你的路要你自己走,

我们的祖先曾说过,

不要为离开父母而流泪,

那边有一样的父母会疼你,

你要对他们尽孝心。

新娘哭道:

我的红纱巾随风飘扬,

谁能理解我心情和悲伤?

我的新房里的没有新郎……

唱到这里,哭声响成一片,本该欢欢喜喜的婚事倒成了一场送丧。但坚强的新娘还是接着往下唱道:

门前的小山坡呀,

牛羊离不开你。

可爱的地方,

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

我怎能忘记你们的情义。

溪边的红柳林呀,

我常在你的绿阴下乘凉。

我的阿乌尔(新郎)呀,

你可怜被豺狼所伤,

留下我一人独守新房,

我的心上人呀,

你去的太匆忙,

我就要嫁到你家里,

成为你的新娘,

可你在哪里呀?

如果你的灵魂有知,

请你来迎娶我吧,

我要和你一起去你家,

进到新房里,

我们给父母敬酒呀,

我一个人只能端着一杯酒,

那杯酒正等着你来端

………

歌声被哭声终止,在一片强大的哭声里,悲怆的歌声像一把利刃在每个人的心头划过,留下疼痛的伤痕。

左宗棠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的两眼已经模糊,身边的几个人已悲声一片,他摆摆手叫翻译不要再翻译了,这么凄凉的曲调再听下去,他会挺不住的。

虞绍南抹着眼泪,走上来说:“季高,咱们走吧,这个婚礼再——”

左宗棠点点头,说:“把身上的所有银钱全拿给他们,让新娘置买一些牛羊,今后过日子……”

从巴里坤回到哈密,左宗棠即下令各路军,一定要做好百姓安抚工作,特别要尊重少数民族宗教习俗,如兵勇中有违犯少数民族习惯者,格杀勿论!

二十一

海古拉是阿古柏的次子,他不是阿古柏喜爱的儿子。海古拉天生刁蛮,又心狠手辣,欺瞒成性,阿古柏不喜欢他的原因也就是这些。

所以海古拉被父亲派到托克逊,驻守通往南疆的隘口。海古拉心里一直不愿意,但又没法违背父亲,便在托克逊不理防务,整天喝酒玩女人,不务正业。

达坂城被清军攻陷后,海古拉心里早慌了,他本不是能战之徒,凭是阿古柏的儿子,位高权重,不懂军事和政务,手下一点都不服他,他心里也知道这些。

达坂失陷后,爱伊德呼里和爱什迈特遣人游说于清廷,海古拉生气地将地那几个遣回的俘虏杀了,他怎会投降呢?在他心里只有一个远大的梦想:承袭父亲的汗王位,成为新浩罕占据新疆的汗王。

但父亲一直看不上他。

他也没有为父亲卖力。

凭什么他要卖力呢?父亲喜爱大儿子伯克胡里,早有传位于伯克胡里之意,却偏叫他到托克逊驻守,他心里能平衡吗?

于是,海古拉借助驻守托克逊这个时机,大肆搜刮民财,贪污军饷,在托克逊给自己修筑王府,准备在南疆门户建立自己的统治地位,一旦势力壮大,将吐鲁番和达坂争取到自己翼下,独揽吐鲁番盆地的政权,成为一方的霸主,再胁迫父王将汗位传于他,圆自己的汗王之梦。可是,一切没想到才刚刚起步,庞大豪华的王府也才动工,清廷的西征大军已攻陷了乌鲁木齐等北疆诸城,这对他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

尤其是今年开春,西征军又趁势出击,一举夺下达坂城,大军压境,眼看就要向托克逊进攻了,海古拉已恐慌得连觉得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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