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叹道:“人一生,大起大悲,均在大喜大欢之后,当年我总督陕甘,受封爵位,是为大显,然孝威病故,夫人也去了,是为大悲,心内苍凉,当时心如枯井,对一切看之淡然。悲过痛过,还要振作起来,我就把一切压在心底,想用忙碌来消除心中的悲伤,就一再据力开新疆战役,而劳其身心,冲淡悲苦。我这个人与战事结下不解之缘,如没战事,恐度不过那段悲伤期,战事一息,会心力衰竭,命该归西了!”

“季高,别这么悲伤,人生自古谁无死?但你身体健壮,虽到了如天命的年龄,但路还长哩。”

左宗棠摇着头,说:“我命不济,心中有数,到这种年龄,我还悲观什么?谁没有哪一天呢。”

“人到老来,回想一生,从生到死,只是个过程,可经历那么多的悲欢,才能完成这个过程,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如果人一出生就知道会死,保必要走这个过程呢?”

每当说到这些,左宗棠心里总不是滋味,但一个虽然沉默而却更加深刻的信念使他想到,时间永远不会倒流,任何东西都不会回到它原来的样子,当身边的亲情发生变化后,没有什么奇迹可以使它们恢复得完好如初。但是,他希望一直在抗争着,就像他把一切投入到数年征战的大是大非上一样,他凭着不可遏制的法办,迫使自己撇开一切,不可沉溺于个人的悲伤之中,以他的韧劲和坚毅的信心,足以克服任何心理障碍,使自己的身心永远处于激奋的状态,这种力量简直无与伦比。所以,他打断虞绍南的话,说:“绍南,不说这些了,我们去找迟富财吧,我想直说,反正要受此一击,绕多少弯子,也逃不脱的。”

虞绍南说:“就怕老迟一下子顶不住。”

左宗棠说:“迟富财是个老兵,我想他会很坚强的。”

两人来到后院,见迟富财领着小尚小方正在挖翻后院的一块菜地,两个痴呆儿不会干活,还尽碍迟富财干活,但他却不急不气,一脸慈祥地躲来躲去挖着地。

虞绍南走过去说:“老迟,现在挖了这地,也种不上,都冬天了。”

迟富财看着左宗棠和虞绍南,说:“奴才想把地翻了,引水来泡上,明年开春,理成水田插些秧苗,看能不能收获稻米,好给大帅和师爷熬碗饭吃,大帅吃不惯面食。”

左宗棠的鼻子酸酸的,望着迟富财帽子下沿露出的白发,说:“迟富财,难为你了,你也别费心了,一开春,本帅就命人开些水田,专种水稻,到那时,大家都可以吃上白米干饭了。”

迟富财说:“不知哈密的土壤能不能种水田,奴才先试种点,大帅再命多种吧,不然,会误了地,荒一年可惜。”

这是真正热爱土地的农人,才知道土地的宝贵,难怪有人说,世上最宝贵的就是土地,只要有土地,就有了一切。

左宗棠在心里喟叹了一番,才正色对迟富财说道:“迟富财,本帅对你有大事要说,你停下活计,进屋说吧。”

迟富财愣了愣,放下锄头,走过来,突然说道:“大帅,你要说的大事,是不是有关奴才儿子的?”

左宗棠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

“大帅,奴才老了,只有儿子对我来说是最大的事了。”

左宗棠顿了顿,只好说道:“你的儿子迟有田是个好孩子。”

迟富财愣怔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花白的胡子在寒风里抖动着,像一蓬荒草,被寒风击得惊慌失措。

随即,迟富财就镇定下来,说道:“大帅,奴才只想知道小儿是怎么死的?”

左宗棠面色变了,迅速望了眼虞绍南,才问迟富财:“你怎么知道迟有田捐躯了?”

“大帅,老奴从军二十余载,对战场上的事还能不清楚吗?小儿一直没写信给奴才,就知他已殁了,方才大帅庄重的表情已告诉奴才,小儿真殁了。”

左宗棠和虞绍南心里佩服迟富财的坚强,他竟能做到一点也不悲痛和慌乱。左宗棠心里却慌了,他想到自己失去儿子时的那份悲痛来,至今难忘。他控制了一下自己情绪,轻声说道:“迟富财,战场上的事本帅不用讲,你也清楚,本帅也是垂暮老人,深知老年丧子的悲痛,但本帅不如你坚强呵!”

“大帅,小儿死得值呵,叫大帅牵挂着,老奴替小儿高兴。只是,老奴想知道小儿是怎么死的,没辱迟家祖先吧!”

“没,没有,”左宗棠急忙说道,“你的儿子是个好孩子,让虞师爷告诉你迟有田的壮举吧。”

虞绍南将迟有田死前的经过给迟富财讲了一遍。

迟富财听后,说:“小儿的尸体化在了古牧地的土里,也算入土为安了。”

说完,他径自转身,去那片小菜地,佝偻的背影在冬日的阳光里晃得厉害,却没有倒下,倒像冬天的太阳无力,在天上挂不定似的,摇来晃去的,叫人看了心里不安。

迟富财从地里拾起锄头,躬腰一下又一下地挖起了土地。

左宗棠和虞绍南看了一会儿,悄悄地走了。

迟富财一夜没睡,摸黑在菜地里挖了一夜。

左宗棠几人去看了几次,却没有制止迟富财。左宗棠不叫人制止,只叫都力给迟富财送去棉衣,怕夜寒冻着他。

大本营里的人几乎一夜没睡,后院里迟富财挖地的声音一声声传来,击在每个人的心上,谁也睡不着。

次日天亮后,迟富财终于将那片菜地挖完,他站在地边看了半天,回伙房给左宗棠端来早饭。

饭后,迟富财对左宗棠说:“大帅,老奴有个请求,不知该不该讲?”

“快请讲。”

“老奴想辞了帅营的差事。”

左宗棠大惊道:“你要干什么?”

“老奴想去古牧地。”

“你儿子已确阵亡无疑。”

“奴才知道,奴才想去古牧地,在那里开垦土地,专种水田,那里的土里有奴才儿子和湘勇的骨肉,他们从小吃白米长大的,有稻米的气息,一定会长水稻的。奴才只想种出稻米,好给勇士们食用!”

迟富财说得一声颤似一声,左宗棠的心里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想涌出来,他竭力止住了。

“迟富财,本帅对不住这些江南的勇士啊,他们随本帅多年征战,在西北蛮荒之地,吃食不惯,却无怨言,本帅再不能对不住你了,你已年老,行动不便,本帅差人送你返乡,安度晚年吧。”

迟富财摇着头说:“大帅,奴才不想回去,只想去古牧地,种水田,和儿子一道种出大白米来。”

“迟富财,老迟,迟老弟……”

“大帅,求大帅恩准。”迟富财就要往地上跪。

左宗棠忙上前扶住:“本帅答应你就是了。”眼泪已无法遏制地涌了出来,他的心抽动得厉害,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抬手抹了一下眼窝,走出屋子。

左宗棠差人送迟富财去古牧地。走时,迟富财要带上小尚小方,左宗棠担心他年老带孩子不便,不想答应。迟富财说他已离不开这两个孩子了,左宗棠就答应了。

十六

巴里坤到古城是运粮要道,从巴里坤到古城之间的穆家地沟、噶顺沟,有山路直达吐鲁番,西征大军前沿将士的供给全从巴里坤运出,经穆家地沟、噶顺沟才到乌鲁木齐,所以沿途得防吐鲁番的匪帮袭扰粮运。

为保证运道畅通,左宗棠命总兵徐万福部调至古城、巴里坤之间防护运道。徐万福心里不满,想别的将领在一线打仗,能立战功,日后升官发财,自己却护送粮草,不但立不上战功,而且吃力不讨好,便不安心这项工作,一再要求参加进攻吐鲁番战役,对防护运道漫不经心,以致岌岌地有天受到敌寇的冲击,掳去运粮的民夫,抢走牛羊牲畜,击毙粮运委员。

左宗棠闻之大怒,早饬徐万福说,分工各有专职,前方后方同等重要,该部轻视后路防护任务,劫案迭出,疏防违全,不准他参与吐鲁番战役。

徐万福不服,不记前过,仍然想着上阵打仗的事。

左宗棠便召回徐万福,正色对他说道:“徐统领,本帅知你有良将之才,但利欲熏心过重,故叫你去护运粮道,磨你脾性,你却不专司其职,致使运道中梗,该当何罪?”

徐万福脖子一扭,说道:“大帅,卑职甘愿受罚,但卑职心里不服,别人上前线打仗立功,唯卑职护运粮道,这不公平。”

“公平?分工不同,何谈公平,要说立功,护运粮道也可立功,你一心只想立功,怎能安心本职?不安心本职,说明你缺乏正确的认识,你已失掉了一份良将贤才的德行。德是人之根本,有才无德不是干大事的风范。你今年才三十出头,可不要执迷不悟呀,要趁早醒悟,为时不晚,此次粮运失事,本帅念你初犯,又一心想的是上前沿作战,便免其罪,你要好自为之。”“)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