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讨好地说:“奴才去唤他进来,拜见左大人。”
左宗棠挥手道:“不可,此乃圣贤之地,不便谈事,我去会他。诸士子,日后再谈诗书世达。”
士子跪地恭送左宗棠。
十五
左宗棠一行从海泉书院出来,见一垂暮老者一手牵一个幼童,立于门外正静候着。
都力上去问老者:“是你要见左大人?”
老者看了都力一眼:“你不是左大人!”
左宗棠上前说:“本督在这里。”
老者转身一看,两眼瞬间亮了:“左大人,奴才终于见到您了。”
随即将两手牵着的幼童往前一推:“快跪下给左大人叩头。”
一男一女两幼童怯怯地看了看左宗棠,跪下瞌起头来。
左宗棠用手示意幼童起来,惊疑地问老者:“你见本督何事这般急?”
老者也不参拜,只从肩背上取下一柄用黄绸裹着的长剑,双手递过来说:“奴才奉恭亲王之命,前来肃州给左大人送剑!”
左宗棠疑惑地接过宝剑,打量着老者,心想这老者衣着朴素,满脸沧桑,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何恭亲王不使他人来,而使老人携两幼童来送这剑,是何道理?
老者看明白了左宗棠的心思,说道:“恭亲王差奴才还给左大人送来一封书信。”
说着,老者便从胸口小心地掏出一密封信来,双手递给左宗棠:“请左大人过目。”
左宗棠接过信,在手里掂了掂,撕了封口,只见上面写道:
授此剑,杀此翁,留幼童,抚养之,后自明!切切。
奕亲笔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
左宗棠头嗡地一声就木了,这是何意?恭亲王想干什么?
他将信弟给身边的虞绍南。虞绍南接过信一看,脸色都变了,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左宗棠,过半晌,见左宗棠脸色难看,便小声叫道:“季高,他……”
左宗棠用手势制止了虞绍南。他两眼直看着眼前的老者。他没发一言。
这就是左宗棠的风范。他深感这里有大名堂,他不能再多说话,静等老者解释。
老者也看着左宗棠。
半晌,老者眼睛里的亮光消逝了,目光散淡地注视着左宗棠。
左宗棠心想,这老者等不住了。
果然,老者说道:“恭亲王爷给奴才说,如果左大人要问为什么,就答按此信行事。左大人自然会明白王爷的意思。”
左宗棠还是不语。
老者熬不住了,又说:“左大人,这是老奴的孙子孙女,名叫小尚小方,其父母已死,他们以死换来小尚小方的今后……”
老者声音变颤了,但他没有流泪。
“老奴从京城出发,历时月余,总算完成使命,请左大人动手吧,老奴绝不怪左大人一句。”
左宗棠还是没有吭气。
“左大人,老奴虽没敢看王爷的书信,但内容老奴知道。”
左宗棠还是直眼盯着老者。
“左大人,请动手!”
老者缓缓闭上双眼,抬头将脖子亮给左宗棠。
左宗棠站着没动,只是用手紧紧地握着长剑。
两幼童瞪着四只大眼,怯怯地看着左宗棠。他们在路上已被祖父训斥过,明白将发生的一切,所以不敢动。
左宗棠看到两个幼童目光有些疾呆。
命不可违!
但太残酷了。
左宗棠的脑子里乱极了,恭亲王到底想干什么?
一时找不到答案。
左宗棠望了望虞绍南。
虞绍南脸色苍白地望着左宗棠,手上拿着恭亲王的亲笔书信,手有点抖。书信在风中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
这响声叫人听着心里恐惧。
天很冷。风不大,却能感觉到气流冰冷地舔着人的脸,像刀在刮鱼鳞一般。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有一人经过,只斜一眼,怕冷,缩着脖子急急走了。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走了。
寒流在几个人身边旋转。
“你走吧!”左宗棠终于从嘴里挤出这么一句,抛在寒流里,冷冰冰的。
“季高,恭亲王不可……”
虞绍南惊恐地说了半句,就被左宗棠打断了:“让他走!”
接着,又叫了一声都力:“都力,带上两个幼童,回督府!”
“季高……”
“走!”左宗棠先自走了。
只留下那个老者,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十六
回到督府,虞绍南叫着左宗棠,想说什么,被左宗棠制止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整个后晌,左宗棠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晌午饭也没有吃。
快天黑时,都力来报:那个老者已死,是自杀,用一把小刀在城外的沙枣林里捅死了自己。
左宗棠听了,动都没动。
又坐了一阵,老兵勇迟富财送油灯进来,对左宗棠说:“大帅,该用饭了。”
左宗棠才回过神来,对迟富财说:“你带两个幼童去吃吧。”
迟富财站着不走。
“你去把虞师爷和都力叫来。”
迟富财这才出去。
虞绍南和都力立马就来了。
左宗棠吩咐都力,买具棺材把老者尸首葬了,然后对虞绍南说:“绍南,你怎么看待这事?”
虞绍南说:“那个老者一死,总算没违抗恭亲王的命令,季高,恭亲王可不敢得罪啊。”
“这我知道,但我不会对一个苍暮老者下手”。
“他总算自尽了,解了我们的困。唉,季高,恭亲王想干什么?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左宗棠轻声说道:“恭亲王此举,有很大的阴谋。”
虞绍南打了一个拱,又做了一个杀的动作,说:“你是说……”
“对!恭亲王二十四年前痛失皇位,又被西太后先后两次罢免,他要报其侮辱之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恭亲王的势力,是其他王爷没法比的,他贵为军机处的领班大臣,已掌握军权,如蓄意起事,皇上和太后恐怕也难控制场面。他今千里迢迢差人送一柄宝剑,又以处死来人为口实,是做给我看的。绍南,你想想,恭亲王让老者带两幼童,却不株之,‘抚养之、后自明’,且两幼童一名为小尚,一名为小方,已很明白,日后此剑为‘尚方宝剑’也。”
虞绍南倒吸了一口凉气:“尚方宝剑?大清自开国以来,不曾有此举了,难道恭亲王要效仿历史?看来恭亲王此次是非起事不可了。当年大行皇帝临终前指派八个顾命大臣赞襄政务,却只字不提办理洋务的恭亲王,大行皇帝故意冷淡才德兼备、广孚众望的亲弟弟,给日后恭亲王和西太后合谋废八大顾命大臣已种下祸根。也激起了恭亲王痛失皇位的仇恨,后来西太后又两次罢免为她立了大功的恭亲王,更加重了恭亲王复仇的决心。此次恭亲王千里送剑,以残幼童父母和处死送剑者相挟制,拉你入伙,遥相呼应,以保他成大业。季高,这步棋难走呵!”
左宗棠说:“自古朝廷争位,必有大伤,且恭亲王图谋已久,埋藏下大量亲贵,此次谋位,非同一般。皇上年不足二十,西太后明霸朝纲,东太后活一天算一天,一旦事起,必有大祸。祸及全国,受害的是黎民百姓。唉!”
虞绍南看了看左宗棠,诡秘地说道:“如今朝纲,以西太后与亲子皇上争权而混乱,西太后为霸国事,威逼皇上就范,不惜一切,手段恶劣。据传,在立皇后的事上,又和皇上闹得不可开交,皇上痛心,已自暴自弃了,朝廷上下,惶惶不可终日,这时,恭亲王趁势而起,以他的才智,又加上目前权势,成大事是有把握的。他今送剑于你,利用西太后和满亲大员一直猜忌你有异心,拖着不授你西征大帅的卑劣心理,激你与之反目,以他为同盟,拥护他成大事,这,你左季高可要把握好呵!”
“我有什么好把握的?西北距京城数千里,我怎会与他同谋?助自残之风?况大清近年东征西讨,太平伪天国,西北战乱,国无宁日,战事不断连年烽火使生灵涂炭,江山苍痍,我左季高怎么推波助澜,祸害黎民百姓,留后世骂名?”
“季高,话可以这样说,但往下的路就不好走了。”虞绍南说道,“恭亲王来此一着,够毒够阴,逼你顺势于他,你若逆他,倘若日后他争得皇位,还会放过你吗?”
左宗棠点了旱烟锅,沉闷地吸起烟来,心里想着,的确是这样,假如自己站出来,助肘为虐,恭亲王万一事败,岂不坏我半世英名,留下万世唾骂的奸党叛逆了吗?还要祸及百姓,这条路绝对不能走!
抽完一锅烟后,左宗棠缓缓地说:“绍南,我想好了,绝不助纣为虐,哪怕恭亲王日后举事成功,他杀了我的头,株我九族,我也不去干叛国谋反、祸国殃民的事。倘若他一朝临主,我只有死路一条,我死有何妨?”
“好,季高,我总算没看错你,刚才我有意将今朝情况和恭亲王实力摆出来,你能分清是非,果然是忠良帅才,宋有岳飞,前朝有林则徐,今有左宗棠也!”说到这里,虞绍南又突然转移了话题,“不过,季度,恭亲王做到这步,我们一要想个万全之策,对付目前处境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