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左宗棠叹了口气,“这数十年征战,害了多少人呵!迟富财,你父子如想回江西原籍,本督着人发你们盘缠,回去过安稳日子吧。”
“不。大帅,我父子二人跟随大帅,就是要报大帅之恩的。”
“大帅,奴才回去也没田没屋,就在兵营,征战立功,为大帅出微薄之力!”迟有田说道。
左宗棠眼含泪花,对身边的将领们说:“这么好的兵勇,难得呵!本督尽力极早结束西征战役,让大家结束战事之苦,回家过些安稳日子。”
众将领齐声道:“卑职们听从大帅调遣!”
“好,只要朝廷上谕一到,我军迅速出关,痛击匪寇,叫众兵勇返回家乡,过太平日子。”
话是这么说着,谁能估计西征之役要打多长时间呢?
左宗棠拿不准,叹了口气,要离开时,见迟富财等兵勇要下跪送安,便转身制止:“迟富财,别这样,六十多岁的人。”说完,想了想,又说道,“迟富财,本督想让你回乡!”
“大帅,不可。大帅六十有四了,比奴才大三岁,都在西北,奴才怎敢私自回乡呢!”迟富财跪在地上,说道。
“起来吧,你执意不回,也难冲锋陷阵了,这样吧,迟富财,你到本督身边做事吧!”
迟富财伏地道:“奴才不敢,奴才什么都不会干,除过种田,就会在大营里扫扫地,干些杂活。”
左宗棠说:“本督也只会种田,可领兵打仗了,你就跟了本督吧,也有个照应!”
“奴才遵命!”
十四
肃州城旧有海泉书院,为肃州高、安、孜、玉士子肄业之所,自陕甘战乱,此书院被流寇所据,可以想像书院成了什么样子。
左宗棠平息肃州后,临时设督府于肃州,问肃州地方官员:“肃州乃历史名城,可无文化氛围,以何颜面对‘历史’二字?”
地方官员说:“肃州为名城,主要以文化鼎盛而著名,然数年战乱,多所书院古籍保护所被流寇侵占或毁坏,骄弁悍勇,据文化之所为邸馆,桃李为薪,窗扉尽废,惟余数楹破厦,四壁残碑,与蓬蒿相掩映而已。”
左宗棠一听,心里不是味,他一生最重学习,尤其关心教学,当年在老家主讲醴陵的渌江书院,名震湖南。他只要听到谁诋毁书院,气就不打一处来。他问地方官员,肃州哪家书院最有名?
地方官员便报了海泉书院,四大士子的事。
左宗棠说:“同治九年,本督便嘱甘肃布政使崇保代发各书院中膏火,看来他并没有办好,本督再以捐助膏火,将各书院恢复,本督亲自去查,如有闪失,你们这些地方父母官员只有回家种地去了。”
地方官员不敢怠慢,将肃州书院迅速恢复,曾多次邀请左宗棠去巡视,左宗棠因军事倥偬,从未亲临。自兵临肃州,引而待发时,左宗棠有天来了兴致,叫虞绍南,说要到海泉书院去看看,恐日后出兵,再无暇顾及。
亲兵都力要差人去通知地方官员和海泉书院,被左宗棠制止了:“书院乃圣贤之地,兴师动众,有辱先贤,我们着便装,悄悄去。”
三人便微服来到海泉书院,方见书院已修整一新。左宗棠看着心里高兴,看来这些地方官员没敢糊弄,书院恢复得很经心。
左宗棠因西征大事总算有了点眉目,心情也好,便有心去看一下书院讲学的情况,来到义学堂,见一先生正在给学生讲《千字文》,听了几句,觉得别扭,就随口问那先生:“请问这位先生,《千字文》是何人所作?”
先生答:“周兴嗣。”
左宗棠对肃州话还能听懂,便突然又问:“作此部书,用多长时间?”
“这……”先生语塞了。
左宗棠眉头一皱,不悦地说:“此书周兴嗣所编而由王右军书者,人皆不晓。其始,梁武教诸王书,令殷铁石于大王书中撮一千字不重者,每字一片纸,杂碎无叙。武帝召兴嗣,谓曰:‘卿有才思,乃我韵之。’兴嗣一夕编次进上,鬓发皆白,而赏赐甚厚。右军孙智永禅师自临八百本,散与人外,江南诸寺各留一本。”
讲学先生一听,知遇上高人了,又不识左宗棠几人,便急呼学生去请来四士子。
四士子一见,大惊失色,忙跪地叩道:“奴才们不知是左大人亲临,该死!”
左宗棠正色道:“快起来,这里没有什么左大人,只有一个读书人左宗棠。四十年前宗棠乃一贫士耳,然颇好读书,日有粗粝两盂,夜有灯油一盏,即思无负此光景。今年垂耳顺,一知半解,都从此得来,筋骨体肤,都从此时练就。今路过书院,偶闻海泉书院乃肃州名院,故来静听,却闻诸师句读亦不甚通。除《四书》、《五经》需潜心咀嚼外,诸师讲《论语》,句读舛误不少。这读书行文,如贾者求财,为学之道,既日知所忘,又须月无忘其所能,有何效?教者,诲人以善而导之,教下之法,要则易知,简则易从,稍繁难则不从,有何意?一《鲁论》浅显,非如柳文难读。诸生疏忽如此,先生亦复冬烘,则平日所教何事?生徒中纵有人才,亦为掌教者所误矣。”
四士子愧色道:“大人教导极是,听大人一席话,奴才们才知愧为书院士子,还以肃州名院自居,羞煞人也!”
左宗棠说:“能有所醒悟,便为好,日后,必改之。要博多采长,所学要精,所教要勤,方知读万卷书,也知之甚少,一生求学,何惧书院难为名院?”
“大人教导,奴才们铭记于心,日后定苦学勤思,以消误人子弟之罪。”
左宗棠这才面色缓和下来,心里想着,这西北文人不足迂腐,有救。便说:“能如此,便好,日后,我常来听,要见行动。”
“是,大人。奴才不负大人所望。”
有一士子大胆问道:“今海泉幸甚,总督大人亲临,一番教导,是书院的荣耀。今逢大人在此,奴才想借机求大人给奴才们讲学,以饱奴才们的耳福,恳请大人应之!”
“就是,请大人屈驾讲学!”
左宗棠一听,心想这西北人真是直,胆子也大,他就喜欢这种性格的人,便望着四士子说:“我念你等诚心,就说几句。”
众士子大喜过望,便拥左宗棠三人到后堂坐定,刚要去唤弟子。左宗棠制止住说:“不要叫他们,我只说与你等听。”
士子们垂手恭听。
“前几日,在肃州大营,我和几位将军、师爷汇为一帙,名曰《续圣师录》,盖取杨子‘圣人万物’句,引证甚多,以‘狗子有佛性’讲个题目。辞曰:‘子舆氏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以其有存心。而禽兽之中,有麒麟凤凰,不践生草,不食生虫,酋耳但残暴之虎獬,豸惟触不直之人,鸟能反哺,羊有跪乳,其存心皆可以感仁孝而扬德威也。如蟹王期而输稻,蜂轮值而卫王,唐明皇之象不肯为安禄山作舞,昭宗之猿不肯为朱泚起居,宋少帝之白鹇殉帝于海,是物知有君臣也。莺袁其子而肠断,猿抱母皮而痛死,是物知有父子也,平常之鸽死殉其雄,郡佐之鹅和其配,汾水之旁有雁丘,盐城之湖有烈鸳,是物知有夫妇也。横空之鹳弋鹊杀蛇,北平王氏之猫能哺他子,是物知有同类也。陇山之鹦鹉思上皇,襄阳之燕殉王女,孙中舍之犬负米,姚生之马鸣冤,陈州之鹤伴老,霍州之骡逸归,是物知忠于所事也。熊分果以饷堕坎之人,虎弭耳而舍抱哭之毋,猓性爱其类,杀其一而致百,亡鱼伤髻,触之儿身,亦触石而死,是物知有仁义也。翁媪之猴日守侍葬,侯家之鹿断角以殉,致放生之鳖,释命之鸡,俱能图报救死之德,是物尚知感恩也。洪店奔牛悲鸣而诉王臻之诬杀,夹道蝌蚪昂首而诉盲仆之戕生,是物知贤守令也。然则物何异人哉!微独无异,却恐世之不若者众矣’。”
众士子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只知《四书》、《五经》,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洞察世间万物的高谈。在惊呆间,正要五体伏地,仰慕左大人之高才,说些真心赞语时,总督府一亲兵匆匆闯入,报:“禀大帅,朝廷恭亲王派人来到肃州,有要事求见大帅。”
左宗棠略微惊讶,问:“来人是谁?”
亲兵答:“一苍暮老者,携一男一女幼童。”
左宗棠深感奇怪,望了一眼虞绍南,说:“他没说何事这么急见本督?”
“他不说,只说见了大帅才说。”
虞绍南接过来说:“大帅正在与士子讲续圣师录,叫他等着。”
亲兵支吾道:“他已随奴才来到海泉书院外。”
都力瞪了亲兵一眼:“谁叫你带到这来的?”
“大人,那老者非要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