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祥答道:“收复新疆,刻不容缓。”
慈禧抬起眼皮,扫一眼文祥,说:“时下东边沿海,法、英、美、日跃跃欲试,自鸦片战争以来,战争多在沿海,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一国生事,各国勾煽,一旦生衅,防不胜防,应该集中饷力,加强海防。”
文祥急道:“太后,左宗棠奏陈,新疆不复,日后必生大患,沙俄虎视眈眈,浩罕阿古柏受土耳其回部的封号,并与俄国两国立约通商,已与各大国勾结一气,一旦成气候,掠我新疆大片疆土,灭蒙古,消邻帮,长驱直入京城,那时候,可就……”
慈禧不语,长叹一口气,过了会儿,才说:“这事关大清安危,不论是‘塞防’,还是‘海防’,都不能轻视呀。但孰轻孰重,孰重孰缓,孰先孰后,还是二者并重,这是个大难题,当今国库空虚,不好办呵!”
文祥不语,他知道慈禧的举棋不定,是有别的原因。慈禧一贯主张要修复被烧毁的圆明园,国库里的那点积累,不想用在固国防务上,明知现在时势紧迫,但文祥不敢对国库的银子妄加论说,只好不吭气。
慈禧又说道:“这样吧,传懿旨,叫各省督抚奏疏建议,再定吧。”
文祥说了声:“遵旨。”便退下了。
没几天,左宗棠又上书,从政治、军事、经济、外交等各个角度全面地提出了规复新疆的步骤和方法:
俄人久踞伊犁之意,情见乎词……惟自古盛衰强弱之分,在理而亦在势。以见在情形言之,中国兵威且未能加于已定复判之回,更何能禁俄人之不乘机窃踞?虽泰西诸国亦知此为不韪,不敢遽肇兵端。然既旅馆焉思启,必将不夺不餍,恐非笔舌所能争也。荣候(指署伊犁将军荣全)深入无继,景都护(指乌鲁木齐都统景廉)兵力单,后路诸军久成迁延之役。兵数虽增,仍多缺额,且冗杂如常,并无斗志,望其克复要地,速赴戎机,实无把握,并虑徒增扰累,以后更苦无从箸手。甘、凉、肃及敦煌、玉门,向本广产料畜,自军兴以来,捐派频而民众耗,越站远而牲畜空。见在仅存之民,已皮骨俱尽;屯垦之地,大半荒芜,年复一年,何堪设想?宗棠所以有从内布置,从新筹度这请也。就兵事而言,欲杜俄人狡谋,必先定回部;欲收伊犁,必先克乌鲁木齐。如果乌城克复,我开威扬,兴屯政以为持久之谋,抚诸戎俾安其耕牧之旧,既不遽索伊犁,而已隐然不可犯矣。乌城形势既固,然后则示以伊犁多之疆索,尽寸不可让人。遣使奉国书,与其国主明定要约……彼如知难而退,我又何求?即奸谋不战,先肇兵端,主管劳逸之攸分,我固立于不败之地。俄虽国大兵强,难与角力,然苟相安无事,固宜度外置之。至理喻势禁皆穷,自有不得已而用兵之日。如果整齐队伍,严明纪律,精求枪炮,统以能将,岂必不能转弱为强,制此劳师袭远之寇乎?就饷事而言,西征诸军,各有专饷,如肯撙节支用,无一浪费,无一冗食,或尚可支。今乃以拥多兵,为民,不战而坐食,唯知取资民力,竭泽而渔,不顾其后,往事之可睹者,已如斯矣!欲重新整理,非亟求实心任事之人,重其委寄,别筹实饷,于肃州设立总粮台,司其收发,并将各军专饷,归并为一,相其缓急,均其多寡应之不可;非核其寄存人数,汰其冗杂疲乏不可;非定采办价值、差徭款目不可;而尤非收回各军专奏成命不可。此亦宜及早绸缪者。要之,目前要务不在预筹处置俄人之方,而在精择出关之将;不在先索伊犁,而在急取乌鲁木齐。
同时,浙江巡抚杨昌浚上书认为:此时整饬海防各师,比江防为忧急。
两江总督李宗羲、湖广总督李瀚章、福建巡抚王凯泰、江西巡抚刘坤一以及沈葆桢等,也都复奏朝廷,强调海防为当前第一要务。要求优先筹办海防,刻不容缓,云云。
大殿上,满朝文武分列两旁,静听总理衙门和军机大臣转奏各省督抚们的折子。
李鸿章站在那里,弓着腰身,支棱着两耳,听着大多支持他“海防”的奏文,心里喜滋滋的,脸上却很平静,没有一丝得意神色在脸上晃动。他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稳,不得有半点忘形。作为大学士、直隶总督,位居人极,他有他的一套遇事不惊,遇火不恼,遇悲不伤的纯表情表达方式,就是一脸庄重,叫人看了,觉得稳重,不轻不浮,这些都是李鸿章前些年在他的恩师曾国藩那里学到的。
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奏道:“长江上有荆湘,下讫海是澨。以南北论之,则天堑之险了;以东西论之,又建瓴之势也,据其要害,可以左顾右盼,雄视四方,整饬江防,则可为东海久远之计。”
又多出个“江防”。
湖南巡抚王文韶认为:“海疆之患,不能无因而至。其视成败以为动静者,则唯西陲军务。俄人攘我伊犁,殆有欠假不归之势,且大军出塞,而艰于馈远,深入为难。我师退一步,则俄人进一步……事机之争,莫此为甚。因此,宜以全力注重西征。俄人不能逞志于西北,各国必不致勾衅东南。”
开始有人支持“塞防”了。
山东巡抚丁宝桢、江苏巡抚吴元炳、漕运总督文彬等亦认为,海防固应筹办,但目前应全力注重塞防:
“各国之患,四肢之病,患远而轻;俄国人之患,心腹之疾,患近而重。”
各执己见,婆媳自圆其说,皆有道理。
这时,刚刚亲政的同治皇帝已听得不耐烦了,开口发话:“好了,好了,都是些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讨论,奏了这么多,也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你们能干什么?”
大臣们都低下头,不再吭气,听皇上的训斥。
同治话音刚落,慈禧用不满的语气说道:“直隶总督李鸿章来了没有?”
李鸿章赶紧往前走了一步,答道:“微臣在。”
慈禧说:“李爱卿,你可有奏?”
“臣有本。”李鸿章咽了口唾液,毕恭毕敬地说道。
“奏来。”
“喳!”
李鸿章奏道:
“新疆各城,自乾隆年间始归版图,无论开辟之难,即无事时,岁需兵费尚三百余万,徒收数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厄,已为不值;且其地北邻俄罗斯,西界土耳其、天方、波斯各回国,南近英属之印度,外日强大,内日侵削,今昔异势,即勉图恢复,将来断不能久守。屡阅外国新闻纸及西路探报,喀什噶尔回酋新受土耳其回部之封,并与俄、英两国立约通商,是已与各大邦勾结一气,不独伊犁久踞己也。揆度情形,俄先蚕食,英必行其利。皆不属于中国得志于西方。而论中国目前之力量,实不及专顾西域,师老财痛,尤虑别生他变。曾国藩前有暂弃关外专清关内之议,殆老臣谋国之见。今虽令将出师,兵力饷力万不能逮。可否密谕西路各统帅,但严守现有边界,且屯且耕,不必急图进取。一而招抚伊犁、乌鲁木齐、喀什噶尔等回酋,准其自为部落,如云贵、粤、蜀之苗瑶土司,越南、朝鲜之略奉正朔可矣。两存之则两利。俄、英既免各怀兼并,中国亦不至屡烦兵力,似为经久之道。现新疆不复,于肢体之无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之大患愈棘;孰重孰轻,也有能辩之者。此议果定,则已经出塞及尚未出塞各军,似须略加核减,可撤则撤,可停则停。其停撤之饷,即匀作海防之饷。否则只此财力,既备东南万里之海疆,又备西北万里之饷运,有不因穷颠蹶者哉!”
李鸿章将重视海防的理由奏毕,用眼扫了一下帘子后面的西太后和正襟危坐的同治,又说了一名:“请太后、皇上定夺。”
慈禧和同治都不吭气。
大殿上一片静寂。
这时,文祥向前走了一大步,奏道:“太后、皇上,微臣以为,左宗棠秦陈不无道理,新疆之危,由来已久,早在我大清圣祖康熙年间,叛逆噶尔丹统占新疆,把兵锋指向了漠北草原。康熙三十年,噶尔丹亲率数万铁骑,越过杭爱山,向蒙古的喀尔喀发动突然袭击,取下喀什喀、车臣汗和扎萨克图汗,气焰非常嚣张,竟举兵东犯,打到距京只有数百里地的乌兰布通,狂称‘圣上君南方,我主北方’的逆言。康熙大帝圣明,亲征噶尔丹,将噶尔丹击败,圣祖三次亲征,并至宁夏坐镇指挥,将叛逆击溃,保我大清江山。现新疆被列强侵占,难保不会重蹈覆辙。左宗棠前次奏称,重新疆、保蒙古,保蒙古者,卫京师也,此乃目光长远,防患于未然。规复新疆,安我大清江山,是为大计。至于李中堂奏陈,严守现有边界则弃之不顾也,是为大患,而新疆自乾隆盛世归我大清,乃祖上之恩德,虽荒芜偏僻,但是大清疆土,如在我朝丢失,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千古罪名担当不起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