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绍南说:“不妥。”

左宗棠叫道:“有何不妥?他一个小小的乌鲁木齐提督,我一个总督,参他失职、抗命,还怕他不成?”

“不是这些,只因他是旗人。”

“不管旗汉,不恪尽官道,就是败类。”

虞绍南上前将怒不可遏的左宗棠按到椅子上,拉长腔调,道:“季高呀,你总是这样,意气直抒,疾恶如仇,这是你的做人准则,没有错。但是,您怎么不设身处地想一想,当今朝廷,满人天下,重旗轻汉,唯恐汉臣图谋不轨,总是用旗人牵制。就目前而言,新疆形势急危,您想挂帅征讨,但朝廷迟迟不下谕旨,硬叫景廉、成禄这些旗人哄着骗着,还不是朝廷把新疆视为满洲贵族的“禁脔”,不容汉族官将染指?现在大敌当前,我等屯兵养马,欲规复新疆,如果搞成满汉大臣互有间阂,朝廷还会放你进军新疆吗?”

左宗棠说:“没这么严重吧,朝廷不会如此昏庸!”

虞绍南说:“季高,你是朝廷重臣,朝廷理当不会黑白不分,但为了大局,该顾忌的还得有所顾忌。不是我说你,在处理满汉权臣的事上,你应该多参考参考曾国藩大人的处世尺度。”

“学他?”左宗棠翻了一下眼,说,“委曲求全,谨小慎微,做官太累,不足取。”

“季高,”虞绍南望着左宗棠,说,“曾氏所为,是不得已而为之。当年初办团练,受官府及绿营歧视,部属受绿营部副将清德欺辱,他上奏参掉清德,副将一职保奏了旗人塔齐布,却不保汉将,可见他用心良苦。”

当年,曾国藩参掉清德的副将,完全可以保得力干将杨载福任副将,但曾国藩深知朝廷对汉人猜忌甚多,必须推个满人充当挡箭牌,并且名议上将满人摆在自己之上,就保奏了塔齐布。塔齐布只是个参将,虽无大才,却是个心不大的人,以后将他驾驭在曾国藩的手里。将一个湖南署抚标中军绿营的矛盾也化解了,还成了自己已的部属。这就是曾国藩的高明之处。

左宗棠对曾国藩的所为一向有点儿不太看得起,过去时有微词,使曾国藩对左宗棠心有余悸。现在一提到曾国藩,左宗棠还是看法没变。

左宗棠还是坚持自己的主见,虞绍南见实难劝说,就抛下一句“你爱怎样,与我何干”,愤然走了。

左宗棠对诤友的无奈离去,略作犹豫,没有及时拟奏稿,就叫成禄钻了一次空子。

成禄不知怎么得到左宗棠要参他的消息,深知自己民愤极大,慌了,便急忙召集自己的部属,名为出关,但畏塞外荒僻,走到玉门,还是停步不前,又驻在了玉门关。

左宗棠闻之,气愤难忍。刚好,他派去暗查成禄的人回来复命:成禄的部属空缺很大,一直吃着缺饷,不论粮饷来之难易,他一直如数取盈。

还有暗查到成禄在高台七年,勒索白银达三十万两,这在贫穷的陕甘,已残酷至极。并且成禄还养了一班舞女,天天饮酒作乐,败坏了高台淳朴的民风。

加上成禄唆使湘军徐占彪部,扰乱地方,骚扰黎民。

左宗棠忍无可忍,严劾成禄:

成禄奉命出关,是为乌鲁木齐提督,七年以来,滞留高台,畏葸成性,视朝廷命令如敝屣。在高台克扣军饷,截留景廉所部粮草,且所部空缺甚众,报一军十二营,实为五、六营,而粮饷按十二营申报。长期驻扎高台,蓄养戏班。余近惑众湘军,唆使扰乱民众,实乃可恶之极。现当军务吃紧之际,该督弃乌鲁木齐安危不顾,违命未出关,又扎玉门,实难提携,相应请旨,成禄严办。

奏折拟成,本想再添几笔,催奏西征之事,但想起虞绍南的一番话,怕朝廷认为他参成禄,是为了自己西征一事,叫人趁机做了文章,于是改变了主意。着人抄正奏折,即拜发京城。

时隔不久,上谕下,成禄被革职拿问,所部十二营经过淘汰整编,并为三营,归景廉节制调遣。

除此之外,朝廷没有对西征新疆作一个字的批复,左宗棠颇感失落。

“朝廷到底是何设想,简直叫人捉摸不透。”左宗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个人抽着旱烟锅。他有抽烟的嗜好,这源于他过去在湘阴柳庄务农时消磨时光,度漫长的日夜时沾染上的。四十岁以前,左宗棠运气颇差,十五岁时,应童子试,成绩优等,知府本来打算把他拔置头名,因要照顾一员老生,反他抑为第二。二十一岁时,左宗棠纳资为监生,应本省乡试落选。当时乡试主考官礼科掌印给事叫徐法绩,在落选的考卷中“搜遗,得六人”,左宗棠居首,是科榜发,中试第十八名举人,是他一生中科举最高的一次。他便做着状元、进士、点翰林的美梦,曾三次进京会考,皆名落孙山,使他希望全化成泡影。使他一度处于苦闷之中,就染上了抽旱烟的习惯。他从小饱学诗书,纵鉴奇书,长期潜心舆地,埋首兵书,天下山川,了如指掌,古今战事,如数家珍,自誉今亮,却怀才不遇,除过主过醴陵的渌江书院外,没有大的成就,准备耕读为生,郁闷终生。烟雾成了他解闷思考问题的佳境。

这天,他一人在书房里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直到抽了一屋子白烟雾,也没有把朝廷的意图琢磨透。

难道朝廷有别的想法?为什么自己奏请了十几次,也不见答复?是朝廷不想用自己,还是真像虞绍南说的那样,把新疆视为满洲贵族的“禁脔”,不让汉官染指?

朝廷是何企图?

是朝廷不信任自己?

左宗棠的脑子里像烟雾一样,乱糟糟的,理不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头绪来。

他放下烟锅,让麻木的口舌暂时放松了一些,突然记起自己最后一次进京会试失败后,那种落魄,消极颓废,又不甘心的矛盾心理促使他结合当时所思、所感、所忧、所愤时,却写出的《燕台杂感》的爱国诗篇来。他随口吟道:

“世事悠悠袖手看,谁将儒术策治安?

国无苛政贪犹赖,民有饥心抚亦难。

天下军储劳圣虎,升平弦管集诸官。

表衫不解谈时务,漫卷诗书一浩叹。”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

橐驼万城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烦他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

将军莫更纾愁眼,中原生计亦可怜。”

“南海明珠望已虚,承安宝货今何知?

攘输皆俗同头会,消息西戎是尾闾。

邾小可无片趸毒,周兴还涌旅熬书,

试思表饵终何意?五岭关防未要疏。”

“湘春门外水连天,朝发家书益惘然。

陆海只今怀禹绩,阡庐如此想尧年。

客今愁数长安米,归计应无负郭田。

更忆荆沅南北路,荒村四载断炊烟。”

吟罢,不甚感慨,当时自己在那种情况下,竟抒写了这么有豪迈气概的诗句,而今自己位居东阁大学士、陕甘总督,统帅“左恪靖军”,平息陕甘战乱,驻扎在新疆的门户外边,面对处在列强铁蹄践踏下的新疆,却束手无策,有力使不上。

这真是天大的悲哀!

不行,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新疆规复,迫在眉睫,不敢再拖了。

“我要再次奏请朝廷,发兵进疆,不论由谁挂帅,只要收复失地,才是上策。”左宗棠这样想着,要动手拟奏稿时,却又停住。以前是自己主动请缨,挂帅西征,现在只奏尽快发兵,不主动请战,妥与不妥?

这一犹豫,便想找个人商议一下,虞绍南去检查军屯还没回来,就是他回来了,俩人已经议过多次,不会再有新意了。自己的主张,虞绍南向来无力更改,都叫自己犟到底了。

找谁呢?

左宗棠走出书房,踱来踱去,猛然看见停在后堂的那个黑漆棺木,心里一顿,想起一个人来,便连喊亲兵都力。

都力应声而至。

左宗棠对都力说:“你带上人,去给我把上次在棺材铺遇到的那个老者,就是那个老叫花找来。”

都力答了声“喳”,退出去找人了。

直到天黑,都力回来复命,说寻遍肃州城角角落落,那个老叫花不见踪影。

左宗棠心里一沉,挥手让都力退下,想着就是找到他,能和他商量出什么结果?他只是一个奇特、上通天文地理的怪人,他能出个啥主意!

于是,左宗棠便拟了一个请兵进疆的奏折,里面含糊挂帅的事,第二天拜发了。

同治即位后,幼皇同治的生母慈禧玩弄专权,终于操起垂帘听政的手段。皇帝只是个摆设,东太后慈安是个性格平和,对国事不感兴趣也缺乏料理朝政才干的女人,故所有奏请、决策全由慈禧一人掌握。

左宗棠进兵新疆的奏折,都得慈禧圣览后,才能真正得到批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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