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肃州城。

临时陕甘总督衙门。一阵强劲的秋风挟着枯叶匆匆刮过。

陕甘总督左宗棠望着窗外肃杀的秋景,愣怔了一会儿,把目光收回投到案头上的一大堆文书上,他的心抽紧了,目光似烫了一下,赶紧移开。那些是兵部发来的一封封咨文,全是有关新疆失陷和新遇难群众的详细公文,它们像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横陈在他的眼前,使他不忍目睹。

每当看到这些咨文,他仿佛看到一个个恐怖的杀戮场面,一群面目狰狞的匪徒正在追逐砍杀手无寸铁的无辜群众,哭叫声响成一片,一股股浓烈的血腥味向他扑来。这个久经沙场闻惯了硝烟味的大帅也为之心寒。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驱逐列强,规复新疆的主张,已在左宗棠的脑子里,整整筹划了三年。

左宗棠决心挂帅西征的奏请,已经不下十次了,但朝廷至今没有降下谕旨,明确进军新疆的举动。为此,左宗棠处心积虑,疾病丛生,腰部酸痛麻木,筋络不舒,心血耗散,身体每况愈下。

攻陷肃州城后,陕甘平叛大捷,万名将士欢呼雀跃,庆贺胜利的时候,左宗棠却对部下说:“我年逾六十,秋劳之后,衰态日增,已近暮年,心中疾痼,唯有新疆没复,迄未大伸挞伐,张我国威,还我疆域,我死不足惜,实难瞑目呵。”

“季高心患,我等皆有同感,你何必这么悲观,出此言呢?”左宗棠的诤友,得力幕府虞绍南说,“身患小疾,不日可愈,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虞绍南深知左宗棠的心情,朝廷的态度,确实叫人心焦,但他不忍心看着左宗棠这般悲痛。

“绍南,不是我悲观,朝廷内乱,置新疆受苦受难民众于不顾,千千万万父老兄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时下情势,叫我心力交瘁,身体确实一天不及一天了。”左宗棠抚摸着花白的短须,目光黯然地说道。

虞绍南望着一脸倦容的左宗棠,叹了口气,道:“季高,我看你是操劳过度、疲乏引起的不舒,我叫人喊周医师来,给你把把脉,开几副药调剂一下就没事了。”

左宗棠摆摆手:“免了,我没那么金贵。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屯兵养马,一边休整操练,一边恢复肃州的日常。我这个陕甘总督只知带兵找仗,缺少吏治,安抚百姓,对不起父老乡亲呵。”

虞绍南说:“季高何出此言?西北黎民,遭数年战荒,现在总可以过安生日子了,这就是最大的抚慰,你不必心怀愧疚。至于练兵之事,尽可放心,湘军将领,个个英勇,足智多谋,多年的征战夺城都不惧色,还能耽误了练兵?”

众部将也纷纷表态。

左宗棠心里略宽慰了些,抚摸着胡须,过了一会儿,又说:“毅斋省亲回湘,也快回来了,前几天他给我来信,说把他叔父的后事处理好,家里安顿消停,即返回。我琢磨着,叫毅斋挑募数千勇丁,以补老残,为日后西征规复新疆,早做准备。”

虞绍南说:“季高想得周全,早备无患,这事就交给我办吧,我马上给毅斋写信,你就好好休养一下吧。”

左宗棠却挥了挥手:“我没事,无需休养,还是我亲自写回信吧。”

黑暗降临,一切淹没在夜色之中,荒山两边的线条渐趋朦胧,只留下漆黑一团。然而,这一切虽不可见,却依然蕴含在夜色之中,尽管色彩已被吞噬,房屋上的窗户也不复显现,它们却更深沉地存在着,表现出阳光下无从传递的意境,各种事物的烦恼及悬念,在黑暗中凝聚在一起,挤成一团,黑夜夺去了黎明带给人们的宽慰。当曙光洗净四壁的黑暗,照出每个窗户,驱散田野上的薄雾,照见那些巡逻的兵勇正在缓缓行走时,一切事物重又整整齐齐地呈现在眼前,死了的夜晚,又复活了。

夜对于左宗棠来说,是痛苦难熬的。他睡不着,根本就不能闭上眼,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全是荒草一样伸向天空的手臂,那些手臂鲜血淋淋,在做无助的挣扎,他的心被这些手攥着,越来越紧……

每当这时,他都专注于一个实质性的目标——西征,无论状况如何,他的全部精力都会被引入这个设想中去。

左宗棠倒背着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夜没睡。直到天亮,他才坐下给刘锦棠写信。

刘锦棠即毅斋,湖南湘乡人,叔父刘松山,是前湘军总统领,原是曾国藩部下大将,当年左宗棠奉旨调任陕甘总督时,曾国藩增援给左宗棠的一员猛将。刘松山在同治九年攻陷金积堡时,被诈降的叛贼马化隆诱毙,刘锦棠接替叔父湘军统领之职,有叔父大将风范,屡战奇功,同治十年,被授予方骑尉世职,赏穿黄马褂。西北平叛后期,报朝廷恩准,护送叔父刘松山遗骨回湘乡安葬省假。

如今,刘锦棠是左宗棠麾下最得力的大将军,是他最信赖的左右手。他在致刘锦棠的信中写道:

弟拟本收复河湟后即乞病返湘。今西域局势日迫,俄人侵占伊犁,无归还之意。兹复窥吾西陲,蓄谋已久,发机又速,不能不急为之备,俄人战事与英法略同,然亦非不可制者,审时度势,俄人非他人所能了。既有此变,西顾正殷,断难遽萌远走,当与此虏周旋,急举替人,为异时计,想阁下当知我心身。阁下假期将满,欲返,希即挑募数千,于近期率以西行。

把写给刘锦棠的信送走后的十几天里,左宗棠情绪稳定了许多,他思考新疆的局势与朝廷的态度,新疆规复刻不容缓,朝廷一直举棋不定,还不是那些满族权贵出于世代相承的民族猜忌心理,一向把新疆视为满洲贵族的“禁脔”,不容汉族官员染指。一开始,新疆从同治三年被中亚浩罕国军官阿古柏利用叛乱分子的力量,打着军事援助的幌子,夺取了喀什噶尔政权以来,到同治九年,六年时间夺得了新疆南北八府。同治六年,沙俄又侵占了伊犁,以向伊犁割据政权索要反俄的哈萨克首领为借口,大量出兵,吞占伊犁。然清廷却把兵权交给景廉、金顺诸满洲世仆,乌鲁木齐提督成禄竟盘踞在远离千里之外的甘肃高台,不出关署理吏政,简直叫人不可理喻。

但面对目前局势,左宗棠却有力出不上,这也是他的心病。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又似火焚。

当年林则徐有诗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凭着一腔忠诚的热血,死在赴广西的路上,留下了千古忠贞的佳话。

“不行,”左宗棠心里说道,“我可不能坐等朝廷上谕,让新疆控制在贼人手中,黎民百姓遭受列强蹂躏。我要像林文忠公那样,一心为国,不让大清的疆域就这样眼睁睁地遭列强践踏。”

左宗棠当即起草奏折,他在奏折中写道:

臣本是一介书生,辱蒙两朝殊恩,高位显爵,久为生平梦想不到,岂思立功边域,觊望恩施,况臣年已六十有五,正苦日暮途长,及不自忖量,妄引边荒艰巨为己任,虽至愚极陋,亦不出此。

起好奏稿,左宗棠叫虞绍南看了,虞绍南看后无非议,便抄了。拜发后,左宗堂心里已乱极,思忖再三,还是把自己心里想了一夜的想法告诉虞绍南。

“绍南,我想舆梓发肃州。”

虞绍南一惊:“季高,你想抬棺进兵?”

左宗棠冷静地说:“只有这样,朝廷才相信我规复新疆的决心。”

“这……似乎不吉利?”

“自古人生谁无死?”左宗棠哈哈大笑道,“我已日暮,离那天不远了。”

“不要乱说,季高。”

“我没乱说,”左宗棠说,“我已妻死子亡,也该给自己准备一副寿材(棺材)了。”

左宗棠的夫人贻端已于打平凉那年病亡。大儿子孝威从湘阴赶到平凉将这个噩耗告诉了他,当时他不禁潸然泪下,噙泪给亡妻写了墓志铭。

左宗棠二十一岁成亲,因家贫,入赘于湘潭妻家。夫人贻端自小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颇有才气,诗词歌赋,不亚于左宗棠。夫妇俩暇时以诗词唱和,有时相与谈史。左宗棠有记不起的时候,夫人随即拿书翻开,十之八九不会错。自从左宗棠四十岁出道后,夫妻尽管聚少离多,但两心相悦,情实难忘。他一直为有一个贤淑慧达的夫人而深感自豪,可夫人没有享上清福,先他去了,心中的哀痛可想而知。时间不长,儿子孝威也病丧,又添新痛,左宗棠当时痛不欲生,虽军务一忙,痛就淡了,但失妻亡子的悲痛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现在一提起,他的心又抽得厉害,眼眶湿了。

虞绍南看着左宗棠的表情,心里也不是个味,望着他花白的胡须,轻轻叫了声“季高”,再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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