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举着两块牌子,一个人站在工厂中间的空地上。
反对押工资!
还我血汗钱!
有工人看见老乌站在那里,都有点儿懵,说:“不是取消罢工了吗?怎么还在罢工?”也不上班,也不站到厂子中间示威,只是在一边看热闹。这样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昨晚声讨老乌,并抛出所谓策略说的人,现在一个个都退缩了。老乌突然觉得很可悲,觉得老天爷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一刻,他理解了当年李钟的行为,也明白了李钟为何那样的骄傲。现在,他站在厂子中间,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他觉得,在精神上,他没有被奴化,没有变成侏儒。他看着那些退缩不前的主管们,觉得自己是神,在眼含悲悯地俯看众生。不过,老乌没有像李钟那样做成英雄。李钟一个人在厂子中间静坐了大半天,而老乌在厂子中间站了才半小时,其他围观的人陆续进了车间,只留老乌一人站在那里。这时,过来两个保安,请老乌拿了行李离厂。老乌说:“看看我这牌子上写的什么。”保安说:“不用看,我们早知道了。反对押工资,还我血汗钱。”老乌说:“知道了还让我离厂?”保安说:“你想做英雄可以,但别让我们为难。老板发话了,让我们两个把你请出厂,如果半小时后你不出厂,就把我们两个炒掉。你有技术,出了厂不怕,我们不行啊,现在又到年关了,我们可不想丢了这份工作。”老乌说:“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两个保安一开始还好言来劝,软语相求,老乌油盐不浸,眼看半个小时时限就要到,也顾不了那么多,一个就把老乌手中的牌子夺了,踩在地下,骂:“我日你先人板板,是你要砸老子的饭碗,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两个保安,拉起老乌就往厂外拖,老乌撑着腿,身子往后仰着,两保安孔武有力,老乌哪是对手,一会儿功夫,就被拖到厂门口。老乌说:“好,我自己走。”两个保安手上一松劲,老乌就挣脱了,奔向那根高大的“灵符旗”,一把抱住旗杆。旗是有保安专门守护的,平时,厂里的工人对这旗敬而远之,因此护旗的保安整天无事可做,哪里提防老乌突然跑来抱着旗杆,当时就吓坏了,和两个追来的保安一起,三人连拉带拽,想把老乌弄走。老乌两只胳膊像蟒蛇,死死缠在一起,两条腿也盘在旗杆上,任三个保安怎么弄也不开。
多年以后,老乌对画家刘泽说起他的这次罢工,刘泽问老乌当时怎么想的,老乌说他当时也没有想什么别的,就想抱紧那旗杆不让他们拉下来。老乌说他这个人其实是吃软不吃硬的,犟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说他打小就是有名的犟筋,可是有一条,他见不得人哭,更见不得女人哭。他说,当保安把林小姐请来,林小姐说了一句“李保云你太让我失望了”时,他的手就软了。林小姐又说“李保云,你何必这样呢,你这样做,谁会当你是英雄?这三个保安可能也会因为你而丢掉工作。”当时,林小姐这样一说,老乌就想到了李钟,想到要不是他告密,李钟也许不会出厂,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老乌又想到,如果这三个保安因此而失去工作,那他的罪责就深重了。依然是许多年以后,当老乌再次和林小姐再相,他的脑子里首先跳出的,就是这个画面。林小姐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说,“你不为他们三个着想,也该想想我,是我把你招进厂的,也是我把你从一个杂工提到主管的,你把手放在胸口想一想,我对你怎么样?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说了你也许不相信。”老乌说:“不是因为黄叔?”林小姐说:“有他的原因,但也不全是。我有个哥,曾经被火烧伤,脸上留下了疤痕。我看到你,就想到了我苦命的哥,我是把你当我哥了。”正是林小姐这句话,触动了老乌内心最为柔软的部分。老乌终于松开了抱着旗杆的手,说:“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我走。”
林小姐说:“你等等,我去跟老板说说,看能不能给你结了工资。”
老乌说:“算了,别让你为难了。”
林小姐说:“这是你应该得的,没早没黑的加班,哪里能不要工资?其实我也是反对老板押工资的,可你知道,我不过是一个打工的。”
老乌脱口而出:“你和别的打工的不一样。”
林小姐当时一愣,看着老乌。呆了一会儿,叹一口气,说:“原来你也这样看我。”
老乌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想解释,说他不是那个意思。林小姐强笑道:“别说了,越描越黑。”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林小姐进了办公室大约十来分钟之后,有保安来喊老乌去结工资。这次老乌没有见着林小姐,他顺利地结了工资,拿着行李离开了基德厂。而这一别,要到许多年后,老乌才再次听到有关林小姐的消息,才断断续续对林小姐有了一个较清晰的认识。当然,这是后话。先说老乌,我们亲爱的老乌厌倦了打工的生活,他打算先去和王一兵告别,然后去监狱看望李钟,然后就回家。他谋划着,回到家中,种几亩地,搞点儿养殖。打工的生活太累。何况这里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想到要回家了,老乌又精神了,他甚至想到了曾经读过的一首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只可惜,他已经不再青春,他已经把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这个叫着瑶台的地方。离中午下班还有一段时间,王一兵正在上班,老乌就想趁这时间,再好好看一看他的瑶台。老乌走在第一工业区,回想着当年他第一次来这里时,工业区的样子。当初这里是一片鱼塘和香蕉林。云涌现在已经成了一条黑水河,散发着阵阵恶臭。瑶台村已经难得看见当年青砖黑瓦的民居了,入眼皆是齐齐整整挨挨挤挤的亲嘴楼。亲嘴楼是南方一个独特的说法,用来形容楼与楼之间的距离之近。老乌在亲嘴楼的巷子里穿行,巷子里开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店铺,士多店、送水店、快餐店、旧货店……正走着,听见一声尖叫:“打劫……”,一个人“嗖”地一声从他身边冲过,消逝在亲嘴楼窄逼的巷子里。却是一个女人的耳环被人拽了,正捂着耳朵痛得直奓嘴。老乌有些木然,这里找不到他初来时的记忆了。黄氏宗祠还是老样子,而宗祠旁的村委门口,似乎又多了几个牌子,木质的,金属的,挂了一片。老乌转到瑶台厂旧址,黄叔的楼早已盖好,墙上贴了招租启事,一房一厅每月二百,两房一厅每月三百。下面写了联系电话。穿过这条巷子,拐上云瑶桥。云瑶桥还是老样子,桥头的两株古榕依然苍翠。只是树下那石香炉没了,那些光滑圆润的青条石亦没了。古榕树的身上,却多出了许多祈祷的红木牌,把两株榕打扮得花里胡哨,像两株圣诞树。有摩托佬过来揽生意:“靓仔,去哪里。”老乌不理会他们,看时间,已过十二点,就去了瑶台厂,依然是给保安十块钱,让保安叫人。保安拿人钱财,替人办差,倒是认真负责,态度亦好。“找王一兵,那个温州的,原来在印刷车间做主管。”老乌说。
“走啦,出厂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
老乌又说:“那,找印刷车间的,有个小个子,你认得不。”保安说:“小个子?你说的是周主管吧。”
老乌说:“他都当上主管了?”
保安说:“要我去叫他吗?”
老乌想了想,说:“算了。”
老乌搭摩托车去街上。现在,瑶台村与县城的主街道修得连在了一起,路两边全是大大小小的工厂、商铺。老乌从街上坐车去南头关,到关口才知道去看李钟的想法是多么不切实际。他没有边境证,哪里进得了关?正自为难,有人过来碰他一下,说:“老乡,想进关不?”老乌一喜:“想,当然想。”那人说:“跟我走。”老乌跟着走了一段路,转到离关口不远的巷子里,那人说:“五十块,用私家车把你带进去。”老乌说:“价钱倒没问题,”问那人:“晓不晓得深圳监狱怎么走?”那人疑惑地盯着老乌,颇为紧张:“你什么意思?”老乌心知那人误解了,说:“我有个哥们在那里服刑,我想去探望。”那人不安地说:“我不知,好像只有深圳看所守吧,宝安、龙岗、关内都有看守所,不知你说的是那一个?”说了几句,匆匆离开。老乌当时就傻了眼,想到写给李钟的那些信,看来是一封也没有收到了。可那些信为何一封都没退回,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