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习惯早起,但进了基德厂,才知道了起早之难。基德厂实行准军事化管理,每日凌晨五点半,东方初白,瑶台尚浸在梦中,基德厂蓦地响起尖锐的起床铃,于是,工人的一天开始了,迅速撒尿、洗漱;六点,全厂员工集合,做广播操;六点半,食堂开始供应早餐;七点,打卡上班。超过七点半,卡钟就自动跳到红字,打出红字,计工资时,每次红字罚款二十。第一次清早起来做广播操,老乌觉得怪有意思,想,这基德厂的老板倒是有心,注意员工身体素质。慢慢才发现老板的用意并非如此,而是通过这种准军事化管理,将员工变成驯服的、没有思想的机器。

到厂里没几日,老乌发现基德厂有几大特色:一是保安多,基德厂大门口站着保安,每层车间的门口有保安,从生产区到生活区的门口有保安,每层宿舍楼还有保安。在基德厂,有一面画着奇怪图案的旗,这面旗,也有保安专管,每日早晚一炷香,晨昏三叩首;除了保安多,基德厂的罚款通告也特别多。基德厂的布局,前面是个大操场,两排相对的厂房,厂房尽头一道铁栅门,过了铁栅门,就是生活区。每天,铁栅门口的告示栏里,会贴出各种各样的罚款通知,老乌看了,罚款名目之多,当真是闻所未闻;还有一点是老乌未曾想到的,上下班打卡时,要经过用钢管围起来的通道,有点像火车站进出站时,为了便于维持秩序而设的装置。初时,老乌尚不清楚,为何上下班打卡,还要如此麻烦?基德厂规模不算大,完全用不着如此。后来老乌终于明白,每隔一段时间,保安就会来一次突袭,检查下班员工的口袋,以防有人将厂里生产的小工艺品偷出车间;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厂规,每位员工有一张离位卡,上班时离开工位,得有拉长签字许可,记录下离位时间与次数,每日限一次,每次限五分钟。若卡上次数用完,上班时便不得再离开,就算是尿裤子,也不得离位,否则以迟到论处。好在老乌做的是杂工,不使用离位卡。

基德厂有一杂工队,连老乌共计十一人。队长姓张,江西人,个子小而瘦,高不过一米六,重不过一百斤,让人疑心风能吹倒,杂工们都叫他小队长。自然,谁也没把这杂工小队长当回事,除了小队长自己。小队长腰里总是别着对讲机,随时接收来自办公室、总务部的指令。走到哪里,对讲机里都“嗞嗞啦啦”传着电流声和说话声。每次接到指令,小队长就从腰里把对讲机摘下来,说:“杂工队收到杂工队收到,有事请讲,Over。”于是对讲机里就开始下达任务,或是派两个人到仓库干活,或是冲凉房下水道堵了,派人来疏通。小队长就会说:“杂工队收到马上,Over。”老乌觉得这小子当杂工队长当得很滋润很知足。

老乌出工首日,小队长煞有介事地开了个短会,介绍新工人老乌,然后开始分配工作。小队长对一个长得很壮实的小伙子说:“马超,从今天起,你就带着李保云。”第一日,老乌领到的工作还算轻松,帮包装组清理仓库。从那日始,老乌就跟着马超干活。做杂工其实也不累,有时一天到晚都无事可干,但突然有事了,又累得半死。马超年纪不大,却是个老杂工了。带着老乌躲在仓库里磨洋工。老乌有些过意不去,说这样不好。马超说:“去,去,去他妈的,一个月才,才,才那么一点工资,不磨洋工还,还,还怎么着?”马超人长得不错,可说话结巴,且他的结巴甚有特色,每到结巴之处,总是把那字重复说三遍,后面才能顺。因了这结巴,在杂工队里,马超便成了众人取乐的对象。自老乌来后,马超的日子好过多了,他成了师傅,且带着一个长着巨大胎记,黑得像非洲人的丑怪徒弟,心里那层自卑感顿觉减轻了不少,人性中那些伟大的因子,诸如同情,怜悯,开始前所未有地生长。马超觉得老乌比他可怜,因此对老乌照顾有加。没两天,通过马超介绍,老乌就对基德厂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不免后悔稀里糊涂进了这间黑厂。

一日无事,马超表演一路红拳给老乌看。老乌不懂拳术,不过他觉得,马超拳脚功夫不坏。马超说:“我,我,我这可不是花,花,花拳绣腿。”马超为了证明他的拳术不是花拳绣腿,一定让老乌朝他的胸口打一拳。老乌就打了一拳,马超也不知使了何招术?居然就把老乌震得后退了几步,终是收不住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让老乌再进攻,这次老乌加大了力度,又被马超一个樵夫捆柴放倒在地。老乌竖起大拇指。马超一脸得意,说:“从,从,从现在开始,谁要敢欺,欺,欺负你……”马超挥着拳头,做了一个揍人的动作。许是同病相怜,两人很快结成死党。

老乌问马超,一个月到底拿多少工资?马超说:“杂,杂,杂工一个月二百,杂工小队长一个月四,四,四百。”老乌心里就凉了半截。马超说:“押,押,押三个月工资。”后来老乌发现,杂工队的其他工友,要么像马超这样说话结巴,要么反应迟钝,或是年纪大了实在找不到工作,再或者是一无技术二无文化,扁担大个一都不认识。整个杂工队就杂工小队长显得聪明,难怪当上了队长。想到自己一个堂堂总务总管,居然也被划拉到这个群体,不禁有些悲凉。但老乌这悲凉,并不是因瞧不起这些工友,具体为甚,老乌自己也厘不清。

每日工作时闲时忙,遇到通下水道,弄得一身臭,食堂煤油灶的喷油嘴堵了,小队长派老乌和马超去通,两人折腾了半天也没弄好,总务就骂:“笨得要死,不会用嘴吸呀。”老乌就用嘴去吸,吸了一嘴的煤油。油嘴是通了,几天嘴里都是一股煤油味,吃什么都不香。其实,就算嘴里没有煤油味,在基德厂,也是照样吃什么都不会香的。自从老乌进厂,转眼一月,餐餐空心菜,未换过花样。老乌萌生了去意,可想到之前那漫长的找工苦旅,想到林小姐说过,有机会会给他换一份工,咬咬牙坚持下来。想,再苦再难,坚持到十月底,天气转凉了再出厂。

老乌进厂后,好久都没见着林小姐。这天他们杂工正在下货,林小姐过来了。杂工小队长的声音比平时就高了许多,大声指挥着:“马超,你不能一下子多搬点,你,李保云,小心一点。”杂工小队长总是如此,平时就对众杂工指手画脚,见到有领导在场,那声音更高了。用马超的话说:“小,小,小杂长,天生一个马,马,马屁精。”老乌见了林小姐,喊了一声林小姐。林小姐愣了一下,若非老乌脸上那著名的胎记,她大抵想不起来老乌是谁了。林小姐想起老乌来了,于是笑着问老乌在厂里习惯不?说:“在这里做,是委屈你了。”又说:“对了,你去写字楼,帮忙写个招工启事吧。”老乌于是在小队长惊讶的目光中,跟着林小姐去了写字楼,写了一张招工启事,却是招普通彩绘工的。老乌想问林小姐,能否调他去做彩绘工?但见林小姐未提这事,他也没好意思开口。写完招工启事,老乌又回到了杂工队。

小队长见老乌回来,问老乌和林小姐是什么关系。“是老乡?”小队长问。老乌说不是,是林小姐招他进来的。小队长又问老乌:“林小姐叫你干嘛去了?”老乌说:“没什么,写张招工启事。”小队长“哦”了一声,半晌无语。老乌等了一会,说:“队长,还有什么要问的么?”小队长回过神来,说:“没,没了。”却是失魂落魄般。老乌说:“那,我干活去了。”老乌跟着马超干活。马超也问老乌林小姐找他干啥,老乌说了。马超对老乌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指指小队长。见小队长似乎有点蔫,站在那里兀自发呆,杂工们的手脚都慢下来了他也未发现,倒是司机不耐烦了,骂:“丢雷老母嘿,快点下货,”小队长才回过神来,骂骂咧咧发了一通无名火。

招工启事上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为老乌在杂工队赢得了荣誉和地位。用马超的话说,老乌迟早要升职的。其他工人也这样认为。他们有意无意当着小队长的面如是说,而且对小队长,明显有了敢于反抗的苗头。小队长有时指责马超偷懒,马超就说:“你,你,你的小队长做,做,做不长啦。”老乌对马超说:“别这样,这样不好。”老乌说他无意取小队长而代之。如果他靓觎这样一个小队长的职位,就不会从瑶台厂出来,那是多好的厂啊,总务总管,多么让人羡慕的职位。可马超却坚定不移地认为,过不了多久,老乌就会取小队长而代之。小队长平时对杂工们指使惯了,大家对他甚为反感。马超就开始在杂工中煽动反对小队长的情绪,马超说:“你,你,你们看老李,人多好,老李要是当,当,当杂工队长,肯定比他强。”这个他,当然是现任小队长。其他的杂工,平时反感小队长,但大家心中有数,自己不是当队长的料。马超倒是有这个能力,但马超说话结巴,沟通困难,也不可能当上小队长,现在来了个老乌,连正在当红的林小姐都说他是人才,还让他写招工启事,这样的人,正好取小队长而代之。老乌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也的确看不惯小队长的德行,但他没那份心。老乌无意,小队长却慌了神,严格来说,自从那天林小姐让老乌写招工启事,小队长就感觉到了危机。而且这段时间来,危机日甚,他知道,若再不采取行动,小队长之位恐不保。于是小队长就去他的上司,总务主管那里告老乌的状,说老乌带头偷懒,这样的人不行,坚决要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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