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一会话,又有出去找工的住客陆续回来。小不点先和老乌熟了,就像老友一样,把老乌介绍给那些人,说:“老乌,湖北老乡,别看他样子凶,人可好了。”又说:“大块头,河南人,是咱们这里的保镖。”老乌说:“叫我老乌。”大块头说:“叫我大块头。”小不点说:“我们这里住的,都有外号。老乌就不用另起外号了,叫你老乌就得。”
老乌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团体。觉得怪新鲜的,想,“出厂是对的,不出厂,总是过着那一成不变的生活,把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了瑶台厂,出了厂才知道天地宽阔。”到晚上六点,房间的住客都回来了。在小不点的介绍下,老乌都认识了,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他们就叫他眼镜。眼镜白白净净,话不多,可能是白天找工太累,一回来就倒在床上。小不点给他介绍老乌,他只是疲惫地对老乌笑笑,说:“累死了,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一只脚把另一只脚上的鞋蹬掉,四仰八叉摊在床上。老乌闻到一股强烈的脚臭。大家可能习惯了,没有人表示异议。老乌想起他练书法时常写的一句话:“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身染其香;与不善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身染其臭。”想,这里是芝兰之室,还是鲍鱼之肆?在小不点的介绍下,老乌又认识了其他几位室友:解放军,当过兵的;胖子,其实胖子并不太胖,只是在这个满是瘦子的群体里,他显得胖了一点而已。诗人,诗人个子和小不点差不多,比小不点还瘦,估计不会超过九十斤,据说诗人每天找工回来,都要写一首诗,但诗人的诗秘不示人。因为不让人看,他的诗写得好和坏,大家不得而知。不过大家相信,诗人的诗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真是大诗人就不会住这五元店,连工作都找不到。诗人对这话甚不以为然,说:“饿死诗人。”说:“你们都是一些俗人,我不与俗人多说,说多了,你们也听不懂,完全是对牛弹琴。”小不点就说:“对,牛弹琴。”小不点于是提议,不要叫他诗人,从今往后叫他牛弹琴,或者叫他老牛。诗人强烈反对这个提议,但没有人附和,大家都累得不想说话。小不点最后向老乌介绍的是班长。班长笑笑,说他在这里住的时间最长,今天是第五十六天。老乌说:“一直没找到工作?”班长说:“不想随随便便进一个厂凑合,要进就进个好厂。”
老乌现在对一切都觉得新鲜,他才出厂,这些年也存了点钱,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因此,他甚至是以局外人的心态在看这一切。现在的老乌,只是隐隐意识到工作难找,但对未来的估计,尚是乐观的。
小憩一会儿,众人渐从疲乏中缓过劲来,于是就交流起了一天的找工见闻。小不点今天去了溪头村,有一家厂招工,好不容易抢到一张招工表,可人家招的是印花熟手。小不点说他是熟手。其实他连印花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想有枣没枣打一篙子,结果进去后一拿印花刀,什么都不会,被那主管鸟了一顿,又被保安拎了出来,屁股上还挨了一脚,这会儿还痛呢。诗人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天天一样,没什么好说的。”眼镜说他今天创了纪录,走了五个村:“瑶台、溪头、溪尾、燕川、东风,不下十个工业区,脚都走跛了。”老乌在心里算了一下,五个村,一天走下来,只怕有三、四十里路。问了一句:“工作这么难找啊?”他们就问老乌:“你是刚来广东么?”老乌说不是,来了好几年了。诗人说:“来了好几年,你搞得跟刚来的一样,还问这么幼稚的问题?”老乌说不是这样的,他来是来了几年,可是一直在瑶台厂打工,今天才出厂。
“瑶台厂?哪个瑶台厂?”几个人同时问。“就是第二工业区的瑶台酒店用品厂。”老乌的话音一落,小不点第一个惊呼起来,说:“你从瑶台厂出来的。为什么要出来?是被炒的吧?你在那里做什么工?有没有关系介绍人进去?”老乌不解地说:“你们怎么这种表情?瑶台厂怎么啦?”诗人说:“瑶台厂好啊,在这里打工的,哪个不晓得?瑶台厂的工资高,出粮准,靓妹多。”老乌说:“这样吗?我一直在瑶台厂做,没觉得呀。”
当室友们听说老乌是自己辞工的,都表示了怀疑,说:“老乌你要么在吹牛,要么就是脑子有毛病。”老乌说:“这有什么好吹的,我是自己辞工的,老板说了,瑶台厂的大门随时为我敞开。”一直没有说话的班长,这时发话了。班长说:“那个谁,老乌,你在瑶台厂做什么工作?”老乌说:“总务总管。”班长说:“三年总务头,一幢小洋楼。你是捞多了钱被老板开了吧。”老乌坚持说他是自己辞工的。班长说:“那肯定是捞钱败露了。”老乌于是对班长的感觉就非常不好。他想到李钟说过的一句话,一个精神境界低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比他境界高的人。用一句俗话,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冷冷地说:“不要隔着门缝看人。”
老乌这话一出口,大家都听出了他的不快,于是不再说这个问题,有的去冲凉、洗衣服,有的看书,各干各的事了。班长坚信他说到了老乌的痛处,要不老乌不会生气,也不会无言以对。班长说:“这有什么呢?反正资本家的钱,不捞白不捞,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老乌不理会他,感觉肚子饿了,想出去吃饭。他对小不点感觉很好,于是对小不点说:“小不点,陪我出去走走吧。”老乌有点不放心自己的包,包里其实没什么值钱东西,但他还是不太放心,说白了,他不放心的,是班长。在这一拨人里,可能就他和班长的年龄大一点,班长一看就是个老油条,对人不冷不热,说话阴阳怪气的,不像小不点,一看就是涉世未深,身上还有许多可爱的地方。老乌想把包背上,又怕这样会伤人自尊,摆明了不相信人,于是把包往床里边放了放,又把包带压好做了个记,要是有人动了他的包,他就知道。
出了五元店,小不点说:“我觉得老乌你是个好人,其实我累得不想动了,可是你第一次叫我陪你,不好驳你的面子。”老乌问小不点:“吃饭了没?”小不点说:“还没,晚一点再出来吃快餐。”老乌说:“想吃什么?我请客。”小不点不太敢相信,说:“老乌,你说什么?”老乌说:“我请你吃饭。”小不点说:“哇,今天我发达了。”说他当然是喜欢吃川菜,出门后就没有吃到四川口味的菜了,每次从川菜馆门口过,都放慢了脚步。老乌说:“为什么?”小不点说:“多吸几口麻辣香味。不过每次闻了香味,肚子就越发得饿。”老乌说:“走,我请你吃四川菜。”找了一家川菜馆,老乌让小不点点菜,小不点看了看菜单,说太贵了,让老乌点。小不点说他每天的开支,住店五块钱,早餐一块钱,中餐晚餐六块钱,喝水拿瓶子灌自来水不花钱,找工过步走也不花钱,一天开支十二块钱,决不敢超支。这里随便一个菜,都是他一天的生活费。小不点说就算这样节约,他马上都快弹尽粮绝了。老乌说:“那你还笑嘻嘻的?”小不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笑怎么办?哭也哭不来工作啊。”老乌说:“我喜欢你这性格。”老乌点了一个干煸牛肉,一个毛血旺,一个鱼香肉丝,一个青菜。看得小不点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老乌问小不点喝不喝啤酒,小不点说:“菜太多了,吃饭就行。”老乌说:“还是喝一点吧。”要了一瓶啤酒,吃了个酒足饭饱,菜却没有吃完。小不点说:“打包回去给战友们吃。”老乌说别,回去别说我请你吃饭了,只请你不请他们,不好。小不点说:“那我们再坐一会,我消消食了再吃,把它吃光了再走。”老乌摸了一下小不点的头,说:“你今年多大啦?”小不点说:“满十八了。身份证借别人的,身份证上二十岁。”小不点说:“老乌你真是贪污被炒掉的么?”老乌说:“你觉得呢?”小不点说:“从你请我吃饭这么大方,我觉得像,可是看你这个人,我觉得不像。”老乌笑,问小不点会什么技术,小不点说什么都不会。老乌不说话了,但却在想,再过几天看看吧,等小不点真的山穷水尽了,得想个办法,把小不点介绍进瑶台厂。找谁呢?老乌想,找老板肯定不行的,不是怕老板不答应,只是,他再不想去找老板了。大小姐也不能找,黎厂长更不能找,老乌想,就找王一兵吧。王一兵介绍一个人进去应该没问题的。这样一想,就安慰小不点,说不要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工作自然就会有了。小不点说他不急。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小不点站起来跳跳。老乌说你跳什么,小不点说:“把肚子里的食跳紧,好接着吃。”果然,小不点跳了几下之后,又开始吃了起来,把菜底子都扫光了,摸着嘴,打着饱嗝,不停地说今天真他妈太走运了,说他是遇上贵人了,说他算过命,算命的就说他这人一生有贵人相助,说老乌就是他命中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