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叔瞪了黎厂长一眼,说:“你这说的什么话?好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出去吧。”黎厂长本来是想趁机拍拍马屁,也顺势火上浇油,把老乌踢出瑶台厂。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腿上。黎厂长走后,黄叔的火气也没了。说:“我再问你一句,是走是留?”老乌苦涩地说:“反正两条腿的人好找得很,我现在走,也不会给厂里造成什么损失,让黎厂长帮您去马路上抓一个就是。”黄叔说:“你理他干嘛,他这是妒忌我对你的好呢。”老乌说:“您对我好,我心里有数,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可能是刚才动了肝火,平息下来后,黄叔颇觉疲惫,说:“好了,什么也别说了。你的主意已定,我再强留你,也没有意思,强扭的瓜不甜。刚才我发脾气,也是想留下你,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黄叔拨了内线,叫黄小姐进办公室,说:“你带他去把出厂手续办了。不要扣他的工资,该算给他的,都算给他。”又对老乌说:“出去历练历练也好,年轻人嘛。记住有空常来瑶台厂坐坐。什么时候想回来了,瑶台厂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总务总管的位置,随时为你留着。”老乌心头一热,眼圈发红,给黄叔深深一躬,说:“黄叔,谢谢您!”

背着行李走出瑶台厂大门时,正值中午下班。老乌没想到,见到他的员工,都同他打招呼,为他离开瑶台厂可惜。老乌不解:“你们不是恨我吗?不是骂我是老板的狗腿子吗?我是没有脸再在瑶台厂做下去了。”“你把我们的话当真了?我们哪里就真恨你了。”老乌说:“不恨我就好。”王一兵拉着老乌的手,紧紧地握了握,说:“保重。”老乌说:“保重。”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握中,不由想到他送别李钟的情景。出了厂,自由了,无拘无束了,可是心也空了,迷茫了。走出瑶台厂,老乌回头望,瑶台厂的楼顶,矗立着瑶台酒店用品的牌子,牌子后面,是笼罩在阴霾中的天空,灰蒙蒙的,如一幅色调阴冷的油画。老乌在心里念了一声,再见了,我亲爱的瑶台厂。

走到一个丁字路口,往左去是县城,往右去是瑶台村。老乌站在路口,却犹豫起来,不知该往哪里去。去县城,坐汽车转火车,就能回到老家烟村;往右走,回到瑶台村,找家五元店住下来,重新开始找厂打工。往左走?往右走?后来,老乌又一次睡在工厂的铁架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房顶不停转动的风扇,想,人生总是不停在遇到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选择,选择了左,会觉得当初要是选择往右也许会好些,选择了右,又想,不知当初选择了向左,会是一番什么景象?此为后话,而在此刻,老乌放下包,独立路口,进退两难。两个选择,都是他向往的,两个选择,在他的心头分量一样,分不出高低轻重。未出厂时,如果让他选,回家的分量自然要重,这些年来,睡在瑶台厂的铁架床上,他不止一次怀想过家的温暖,可是现在,他不再是瑶台厂的工人了,回家,也许就意味着,再也不能来南方。这时他才发现,打工的生活,真的是让人又爱又恨。心情复杂的老乌,背上包,往街上走,走几十步,又转过身,往瑶台村走,走几步,又停下来。老乌想,还是让命运来决定去留吧,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说:“菊花朝上,就回家,数字朝上,就打工。”双手合十,把硬币放在掌心,默默地祷告一番,硬币抛向了空中。接住硬币,双手依然合着,再次祷告一番,深吸一口气,拿开上面那只手,数字朝上。打工。老乌对自己说:“再抛一次吧。”再次将硬币抛向空中。这次,是菊花朝上。回家。老乌的选择又回到了原点。老乌想:“老乌呀老乌,你怎么这样没有主见?事不过三,最后一次了。”老乌把硬币放在掌心,摇了摇,再次将硬币抛了起来。接过硬币,老乌这次是急不可待地打开了。数字朝上。老乌背着行李,朝瑶台村而去。

老乌找了一家五元店。对于瑶台村,他是太熟悉了。但五元店,却是第一次住。这是近一年才兴起的行业,在瑶台村,这一年多新建了许多楼房,有些房东直接将房子出租给住户,也有些精明的住户从中发现了商机,一次租下一层两层,然后买回铁架床,就变成了五元店。老乌选择的五元店,在瑶台旧厂斜对门。去房间看了,一间放四张铁架床,中间仅余可容人行的小走廊。每层有一公用卫生间,还算干净,无垃圾乱堆,亦无太大臭味。老乌问能否便宜些?也许,他要住上十天半月的。五元店的老板,一个略显肥胖,操着湖南口音的女人,话很多,从老乌进店起就没停过。现在听老乌说要便宜,哈哈一串笑,说:“五块钱,还往哪里便宜?现在物价涨得好快吧,五块钱,你出去吃一个盒饭都吃不到好的。再说了,别说住十天半个月,这里住了一个多月的都有好几个呢。”老乌心里一凛,看来找工真的是难。办了入住手续。店主说:“看你好眼熟呢,像在哪里见过,肯定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老乌说:“可能吧,我这个样子,远远瞟一眼,都会记个十年八年的。”店老板就忙着解释说她不是这个意思。老乌笑笑,说他原来就在对面的厂子里打工。店老板说:“对面哪里有厂子?”老乌说:“你来瑶台没多久吧?”店老板说来了半年。老乌说:“难怪,对面是旧厂,你来之前已搬到新厂去了。”店老板说:“怎么不在那儿做了?刚过完年好找工作,现在这个时间,最难找工了。”老乌说:“被老板炒了。”店老板就安慰老乌,说:“慢慢找,也许找个好厂呢。”老乌又问老板生意如何?店老板说赚不了大钱,但比在工厂里打工要自由一些,收入也稳定。老乌想:“这真是个好办法,要是找不到工作,也开个这样的店算了。”于是问店老板,这两层房租下来,一个月得多少钱?店老板听老乌这样问,笑着说:“你也想开五元店?”老乌说:“随便问问,我哪里有钱开呀。”店老板说:“现在要开店可难了,房子不好租,证也不好办,治安、消防、工商、税务,查得很严,没有关系根本办不到证。”

老乌住进店时,是这天下午,他住的那间房,只他一人。老乌倒是躺在床上睡了一觉。好久没有这样睡过了,没了工作压力,不用考虑明天买什么菜,不用算计怎么用老板支付的那一点钱,尽可能把工人的生活搞好一点,也不用去为了有人叫他狗腿子、汉奸而烦恼,至于找工作,那是明天的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今天他只想睡个安稳觉。可是老乌的安稳觉却没睡成,他正在做梦,梦见烟村的河流,他在河里游啊游啊,怎么一河的水都变成了黑糊糊的臭水,怎么游也游不动了,他看见一座桥,看到那座桥,他更糊涂了,刚才不是在家乡的河里游泳吗?怎么游到云涌了,难怪水黑臭黑臭的。突然,从桥上跳下一人,在他身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老乌吓得一个激灵,就醒了。醒了,却见一小个子,倒在对面的铺上,说:“鸟毛,今天怎么没出去找工作?”老乌迷迷糊糊,冲那小个子傻笑。说:“你认错人了。”小个子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咦,老板娘,老板娘。”店主就跑过来,说:“这个小不点,一回来就像个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什么事?”小个子说:“对面床的那个呢?”店主说:“中午走了。”小个子说:“知道他进了哪个厂么?”店主说:“听他说,好像是在溪尾村找到厂了。”小个子说:“又一个胜利大逃亡。”店主走后,小个子又瞟了一眼老乌,大抵是老乌的尊容,让他不敢轻易同他打招呼,只是说:“我刚才把你当我一个朋友了,对不起啊。”老乌说:“没关系的,同是天涯打工人嘛。”这样一说,小个子倒来精神了,说:“我叫周全林,他们都叫我小不点。”老乌说:“他们?”小不点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这房间的八个人,都是老战士了。我住了二十三天,你铺上今天进厂的那个,住了半个月。住得久的,快两个月了。呵呵,咱们可是难兄难弟,还没请教老乡叫什么呢。”老乌说:“认识我的人都叫我老乌,”他指着脸上那块胎记,说:“你也叫我老乌吧。”小不点说:“老乌,嘻嘻,第一眼看你,觉得你这人蛮凶,不像好人,和你说两句话,又觉得你一点也不凶,是个老实人。你老家是哪里的?”老乌说湖北人。小不点说他是四川达州人。问老乌:“知道达州吗?”老乌说不知道。小不点说:“那知道大巴山不?”老乌说:“听说过。”小不点说他家就在大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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