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瞎转悠时,遇见了黎厂长和李彩凤。李彩凤挎着黎厂长的胳膊,看上去很幸福。老乌先看见他们,低头假装没看见,没想到他们看见老乌了。黎厂长说:“老乌,一个人在这儿散步呢?”老乌说:“散步。”黎厂长说:“我们去看出租屋,一块儿去看看?”老乌说:“不了。”老乌知道,黎厂长如是说,是故意寒碜他。自李钟走后,黎厂长没了竞争对手,倒是春风得意了,昔日跟着李钟的机修主管们,也都跟了黎厂长。看样子,没了对手的黎厂子,是打算和李彩凤在外面双宿双飞了。想当初,李彩凤为了躲避黎厂长的骚扰,和老乌假拍拖,而现在,他们俩却走到了一起。想到此处,老乌便觉得生活充满诡异。多年后,老乌依然深感困惑,不知黎厂长用了什么手段,猎取李彩凤的芳心,让对他避之不及的李彩凤居然和他同居了。转了一圈,寂寞的老乌形单影只,回到厂里,听得饭堂里有人看电视,有说有笑,老乌过去,大家噤了声,也无人同他打招呼。老乌觉得无趣,站了一会,悻悻走了,刚出饭堂门,身后又传来说笑声。老乌便觉一股酸楚自心底漫出,丝丝缕缕的,如常春藤样爬满心头。想,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如今,偌大的瑶台厂,居然无人能知我心,难怪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步出饭堂,便是通告栏,对老乌的嘉奖通告,还贴在那里,老乌站在下面,看,看见那通告里变化出许多的嘴脸,或幸灾乐祸,或尖酸刻薄,老乌看得心惊肉跳,逃也似的回到宿舍。将头蒙在被子里,那些嘴脸还在眼前扭曲、变幻。老乌跑到冲凉房,用冷水冲了头,对着镜子,看着脸上那块胎记,长叹一声。再次回到宿舍时,老乌拿出纸和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上“辞工书”三个字。停一下,在抬头写上:尊敬的黄叔。想一想,把纸揉了,在另外一张纸上再次写上“辞工书”三字,写道,尊敬的黄总。想了想,接着往下写,从他在榕树下遇到黄叔,到那些看鱼塘的日子,从瑶台厂只有三个人的幸福时光,到瑶台厂的今天,再写到了李钟的辞工,工人对他的误解,他内心的歉疚与苦闷,他觉得对不起李钟,又有负黄叔厚爱,写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选择把罢工的事告诉黄叔,当然,他还写到了黄叔的变化,写对过去那个黄叔的怀念。洋洋洒洒居然写了三千余言,毕,在辞工书的末尾,一笔一顿,写下了“您的员工李保云”。老乌把辞工书重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看得鼻子发酸,把自己都感动了。突然觉出一些悲壮。写罢辞工书,老乌觉得心情豁然开朗,积在心头的阴云,顿时烟消云散。老乌想,一切都过去了,终于过去了。他开始收拾行李,他要回家。好多年没有回过烟村了。老乌收拾行李时,居然吹起了口哨。
正自收拾,听得有人招呼,问他何事开心?老乌回头一看,是王一兵。笑着说:“是王主管哪,坐吧。”王一兵久未见老乌笑了,正在疑惑,又见桌上的辞工书。惊道:“李生,你要辞工?”老乌轻松地说:“辞工啦,不干了,回家去喽。”王一兵说:“干得好好的,干嘛要辞工?”老乌说:“不为什么,就是觉得累,”见王一兵不解地盯着他,又补充一句:“心累!”王一兵说:“真的要走?”老乌说:“没看我在收拾行李么。”王一兵说:“老板肯定不会放你走。”老乌说:“我这样的人,走到街上,随手一抓一大把。”王一兵在老乌床铺对面的床上坐下,说:“走了也好,我也想走,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老乌说:“你也想走?”王一兵说:“嗯。”老乌说:“回温州吗?”王一兵说:“不知道,也许回,也许,换个环境看看,我做的这工作,不能做久,做久了,容易得病。”老乌说:“也是,以你的聪明才干,加上又会处事,不像李钟那样冲动,也不像黎厂长那样工于算计,你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会受到重用的。”王一兵笑,说:“李生你说笑了,比起你来,我是差远了。”老乌说:“我?”老乌说:“就凭我这张脸,找到一份工打就不错了。”王一兵说:“不说这些了,你回家后还来吗?”老乌说:“不来了。不打工了,回到家里搞点种养殖什么的,这两年,我也存了点钱。这里又不是我的家,迟早要回去的,再说,我说话都三十岁了。”
老乌把辞工书交给黄小姐。黄小姐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盯着老乌看。老乌气定神闲,很是坦然。既然辞工了,没了雇佣关系,老乌第一次在心里,觉得他和黄叔,和黄小姐,是平等的。黄小姐说:“老板不会同意你辞工的。”果然,当日下午,老乌正在食堂里忙着,黄叔进来了。老乌说:“黄总好。”黄叔一愣,说:“怎么改口叫我黄总了?”老乌说:“还是叫黄总好,不能搞特殊。”黄叔说“对你老乌,我还就是要特殊。这是你写的吧。”黄叔把辞工书递给老乌。老乌没接。黄叔说:“拿去吧。以后别这样,动不动就写辞工书。”老乌说:“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黄叔说:“什么深思熟虑?你这是撂挑子,你走了,我到哪里找你这么好的总务?”老乌说:“可是……”黄叔说:“别可是可是的了,我得去香港见一个客户。”把辞工书塞回老乌手中,转身出了食堂。老乌愣了一会,追出去时,老板的车已驶出瑶台厂。
然而,老乌决定了要离开瑶台厂。他再次把辞工书交给黄小姐。黄云瑶说:“你真要走?”老乌说:“真要走。”黄云瑶说:“为什么呀?不是做得好好的吗?”老乌说:“累了。不想打工了。”黄云瑶说:“老板去了香港,等老板回来,你去和他说。”过了几天,老乌终于见到黄叔的车开回厂了。老乌第一时间去了黄叔的办公室。黄叔说:“你坐。”给老乌倒了一杯水。“我一回来就听黄小姐讲了,说你还是坚持要辞工。”老乌说:“是要辞工。”黄叔说:“你的辞工书我是看了的,我很感动,我知道,你是觉得我不该那样对李钟,也觉得被工人们误解了,有思想压力,但这些,都不能成为你辞工的理由。”老乌说:“我感到很累,想休息。”黄叔说:“想休息还不容易,过完年,我放你十天带薪假。”老乌说:“是心累。”黄叔说:“你这个人呀,遇到困难就想逃。你的心理质素还是差了,这点委屈就受不了,将来怎么能干大事?”老乌说:“我不想干什么大事,只想回到家里,搞点种植养殖什么的,黄总您不也是养鱼起家的吗?”黄叔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你真的要走?”老乌说:“决定了。”黄叔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我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你还要我怎么样呢?你把手放在胸口想一想,这些年来,我对你怎样?当初你晕倒在瑶台村口,不是我救你,你连命都没了。这些年来,我可曾亏待过你?在旧厂时,我想方设法都给你安了一个主管的位,到了新厂,又让你做总务总管,你出去打听打听,有几个厂的老板放心让外人做总务总管?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从来没拿你当外人。为了让你当这个总务总管,我把亲戚都得罪了。现在厂子里这么多的事,正在发展的节骨眼上,正用得着你的时候,你不想怎么报我的恩,却要辞工。辞吧辞吧,你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先,我把话说到这里,出了瑶台厂,你还找得到第二个像我这样重用你的老板,我把黄字倒着写。”黄叔一发脾气,普通话粤语就夹在一起出来了。
老乌未曾料到黄叔会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想黄叔最多劝他留下,他再坚持一下,就会让他走了。黄叔突然这样,老乌倒有些不知所措了。黄叔说的句句是实,打工这些年,黄叔待他的确不薄,可是黄叔最后那句话,却伤了老乌脆弱的自尊,也在一瞬间改变了老乌的想法。老乌想,就冲着黄叔你这句话,我也要争口气,要做出个人样来。不是为了让黄叔把黄字倒着写,而是为了证明,自己在瑶台厂的一切,并不是因为黄叔的同情和恩赐所得。老乌心里这样想,嘴上并没这样说。写字楼的文员们,听得老板办公室传来吼声,吓得竖起耳朵,不知发生了何事。有心进去劝劝又不敢,就指着黎厂长,让黎厂长进去。黎厂长自然知道老板所为何事,心里倒有些酸溜溜的,想,若是他提出辞工,老板怕是不会这样上火上心。黎厂长敲门进了老板办公室,见老乌低头站在一边,而老板气得在屋里转圈。黎厂长倒一杯水递给老板,说:“黄总您喝口水,别气坏了身体,全厂几百号员工,全指着您养活呢。”黄叔端起水一口喝干,指着老乌说:“这个老乌,真是气死我了,提出辞工,怎么劝都不听,黎厂长你倒说说,我黄某人对他点样。”黎厂长说:“我跟了老板您这么久,您对员工那真是没得说,工业区的打工妹,哪个不羡慕我们瑶台厂工资高,生活好?”黄叔怒尤未消:“可是这个老乌还要辞工,你说气人不气人?”黎厂长说:“老板您用不着跟这不知好歹的人一般见识。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