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叔一直没有出现,约摸到了下午四点左右,老乌再次出现。李钟心头一喜,以为老板终于是要妥协了。老乌说是黄叔让他来的,黄叔让他作为代表来谈判。老乌对李钟说:“你有什么条件可以提出来。”李钟说:“他妈的老乌,什么条件?先给我弄碗水喝。”李钟的这个条件,让老乌一愣,他万没想到,李钟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居然是要喝水,李钟在他心中的形象,居然就打了折扣。不过老乌很快醒悟过来,知道李钟快一天水米未进,跑进厨房,给李钟端了一大碗水,李钟咕嘟咕嘟一气喝干,虎着脸道:“再来一碗。”老乌扑哧一声笑。李钟说:“有什么好笑的?喝了水,才有精神和你谈判。”老乌又打来一碗水,李钟喝了半碗,喝不下去了,把余下的泼到头上,顿时精神一振,对老乌说:“我的条件很简单,给全厂工人发加班费。”老乌叹口气,摇头苦笑:“李哥,你还这么傻干嘛?我是对不起你,你也知道,老板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要是不告诉老板,对得起这救命之恩?但是,你知道不,那些你介绍进厂的主管、师傅们,本来答应和你一起罢工的,老板说从这个月起给他们算加班费,就纷纷退出罢工了,我跟你说,咱们打工的就是一盘散沙,捏不到一起的。他们有谁想到过你的利益?你都这样了,还在帮别人争取利益,这样做值吗?”李钟说:“我要是争取到了,那些打工妹们,会记着我的好。”老乌说:“就算她们记得,可是你想,你一个人罢工,老板若答应你的要求,那不是鼓励其他工人也起来罢工吗?”李钟说:“……那,我退一步,给我算清从来瑶台厂至今天所有的加班费,还有押的工资,然后我卷铺盖走人。”李钟重申:“你转告黄老板,这是我的底线。”
老乌兴冲冲又是一溜小跑回到写字楼,黄叔说:“慢点慢点,喘口气了再说。老乌便把李钟的要求报告给了黄叔,心想黄叔定会接受,如果这样收场,倒是皆大欢喜了。不料黄叔冷笑一声:“你去告诉李钟,别以为我是个土包子,不懂法。《劳动法》是九五年元月一号开始实施的,我最多从这一天开始给他算加班费。”老乌有些失落,望着黄叔欲言又止。黄叔说:“你看着我干嘛?还不去和李钟谈。”老乌无奈,又跑去把黄叔的意见对李钟说了,又劝了李钟一番。李钟知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见好就收吧,就答应了。然而很快,老乌又带来了黄叔的意见,说让李钟写辞职书,厂里是不会主动炒他鱿鱼的。黄叔从头到尾没有和李钟谈判,这让李钟空有一肚子怒火却发不出来,仿制一个跃跃欲斗的拳手,却拳拳打在老乌这团软棉花上,想,自己还是嫩了点,不是黄老板的对手。李钟在晚上下班前撤出罢工,去写字楼结算工资,出纳早把他的工资算好。一看工资条,李钟又跳了起来。原来,自《劳动法》颁布之日起,所有加班费都给他算了,但是扣了他一个月工资。李钟问:“凭什么要扣我一月工资?”黄小姐说:“我们一切按法律办事。按《劳动法》规定,员工辞工得提前一个月打辞职报告,你今天提出辞工今天就走,给我们的生产安排造成了重大损失,我们按《劳动法》的规定,扣除你一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李钟这才知道,老板不仅早就知道《劳动法》,而且研究得比他透彻。事到如今,李钟只好认栽。一场轰轰烈烈的罢工,就这样虎头蛇尾,以失败而告终。天黑下来时,李钟拉着他的行李箱离开了瑶台厂。他介绍进来的主管、师傅、工人们,无一人相送,倒是老乌,知李钟要走,心里难受,站在厂门口早早守着,见李钟出来,要帮李钟拿行李,李钟不让,老乌抢过李钟的背包,李钟便没再坚持。老乌深感内疚道:“李哥,我对不起你。”李钟倒释然了,拍拍老乌的肩:“都过去了,还说那些干啥?”老乌说:“我们还能当朋友吗?”李钟凄然一笑:“看你说的,在瑶台厂处了那么多朋友,走的时候,只有你来送我,”又说:“只是,我为你可惜。你这人,重感情,但是分不清是非。”老乌说:“我记下了,李哥,天都黑了,你要去哪里呢?要不先在瑶台找个地方住下,我送你去。”李钟长叹一声:“不用了,我去深圳关内,有个朋友在那里当厂长。”老乌说:“找到工作,给我来封信,好吗?我们常联系。”李钟说:“再说吧,打工嘛,朋友聚聚散散很正常,久了就习惯了,说不好什么时候又碰上了呢。”又说:“相交一场,临走有一言相赠。”老乌说:“李哥你说。”李钟说:“脸上长了胎记不可怕,别让胎记长到心里。”李钟说完,背上行李,招一辆摩的绝尘而去。
李钟一走,老乌就觉得浑身发软发冷,知道这是要病了,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就起不来了。李钟人是走了,临别那句话,却盘桓在老乌心里。他的心情,经历了来瑶台后的又一个寒冬。老乌一病多日,黄叔听说老乌病了,开始还以为老乌是心病,没有理会,过了两天,说是还没好,这才来宿舍看他,见老乌脸色发青,都掉相了,问老乌为何不去医院?老乌说没事。黄叔把老乌骂了一顿,安排车把老乌送去医院打了吊针。老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差不多过了十来天,老乌的病才痊愈。身病虽好,心病难除,老乌变了,好不容易变得开朗一些的他,又陷入了沉默,脸上难得一见笑容,偶露一笑,亦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无人注意到他的这种变化,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表面上看,老乌还是那样,每日清晨早早起床,把送来的菜收了,还是那样,对送来的菜挑挑拣拣,认真仔细。开饭时,老乌还和从前一样,站在食堂外维持秩序,不过,他不再和那些不好好排队的人讲那些大道理了,看见有人挤挤推推,他黑着脸走过去,把那推挤的人从队伍里拉出来,指着队伍的最后面,一言不发。那被拉出的人,显出不服气的样子,老乌板着脸,脸上那块乌青的胎记就充血、变红,变得狰狞可怖。那不服气的工人,开始还和老乌对视,看着看着,未免心里发毛,低下头跑到队伍后面,嘴里咕叨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狗腿子。”自李钟走后,在厂里,老乌差不多成了孤家寡人,他知道,背地里,工人不再叫他老乌、乌总管,都叫他叛徒、汉奸、狗腿子、反骨仔……总之没一句好听的。工人们认为,若非老乌叛变,他们也和那些主管们一样,有加班费拿了,却无人自省,去审视自身的错。人总是如此,宽以待己,严以律人,恨不能拿圣人标准去要求别人,对自己,倒是一味的宽容大度了。此亦是人性劣根之一种,且不多论。
自李钟走后,老乌经常想着李钟那句临别赠言,不要让胎记长在心里。他似乎明白李钟这句话所指,又似乎不大明白。他知道,工人们都在指责他,也知道工人们指责他的原因。老乌就想,也许,自己真是做错了,他维护了老板一个人的利益,却损害了厂里几百个打工者的利益。所谓众怒难犯。可是老乌想,若是时间倒流,让他回到罢工前夜,他依然会如是选择,否则,内心同样难安。
老乌失去了快乐。不快乐的老乌,在厂里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也不想找人说话。工人们也都故意和他划清界限。老乌开始沉湎以往,怀念在瑶台旧厂的时光,那时人与人之间,要单纯,也友好得多。无事时,老乌不再去车间串,也不再帮厨工择菜,而是独自在瑶台村瞎转,站在云瑶桥上发呆,看紫荆花开一树,看落红飞过,看微雨中,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双燕子,高高低低斜飞。自云瑶桥往西不到一里,又修了一座桥,那桥名云瑶新桥。老乌没有去过,只是站在云瑶桥头,眺望云瑶新桥,望那桥上来来往往的车流。有时,老乌也去瑶台的旧厂转转,旧厂旁盖起了五六层高的楼,有的已竣工,门口贴了红纸,上面写着房屋招租,有些尚在修建中,外面搭满了脚手架。那些房子,基本上是在从前的旧地基上修建的,原来的瑶台村,一户与另一户之间,本来就只有不宽的一条小巷,现在,平地修建了五六层高的楼,巷子越发显得仄逼、阴暗、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