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小乌”眼上的乌青消了,李钟寻个不是,把他扫地出厂。两广人认定,这次他们吃了哑巴亏。李钟在湖北人心中,却是威信日增。这件事引起了黄叔的警惕。他到此时才发现,原来厂里工人,早分成了湖北和两广两派。他骂老乌的另一个原因,是责怪老乌,明知厂里人拉帮结派,却不向他报告。责问老乌:“你是湖北帮的,还是两广帮的?”老乌心里无鬼,倒是坦然,说:“我不是湖北帮,也不是两广帮,我是黄叔您这一帮的。”老乌平时不会说讨好人的话,这句话,倒让黄叔恨他不来了,笑笑说:“这还差不多。往后给我盯紧点,有什么事,及时向我报告。”
出了这事,黄小姐向老板提议,是否换掉一些人。老板问黄小姐:“你看没看出来,这两帮人,都是谁在牵头?”黄小姐说:“湖北人都听李主管的,两广人听黎厂长的。”老板说:“这件事明里看,是工人因为打饭闹矛盾,往深里看,其实是李主管和黎厂长的矛盾。”黄小姐说:“那把李主管炒掉不就可以了吗?”黄叔说:“你说得容易,厂里的技术骨干,差不多都是湖北人,这些人都是李主管介绍来的,炒李主管?要是他把那些技工都带走呢?”黄小姐说:“不会吧,工人没有这么团结的。”黄叔说:“万一呢?万一他把技工带走了怎么办?”还有一件事,黄叔其实一直没说,去温州采购设备时,他发现黎厂长吃机械厂的回扣,因此,对黎厂长,黄叔一直留着一手。一方面继续用他,一方面在物色替代他的人选。但是换厂长这事马虎不得,毕竟黎厂长对生产流程比较熟悉,能力还是有的。于是找机会,拿话点了黎厂长,那意思,我黄某人也不是好糊弄的,你那点三脚猫手段,瞒不过我,只不过,我给你个机会,留厂察看,以观后效罢了。果然,那事之后,黎厂长老实了许多,加之他和李彩凤谈了朋友,再不敢明目张胆吃其他打工妹的豆腐。因此,黄叔的算盘里,换黎厂长还没到时候。对于李钟,黄叔知道他有些本事,做事有能力,也果断,但此人心高气盛,得压着他一点。这次处理打架闹事,李主管是有功的,不是他,当时还真镇不住,但黄叔并未因此而嘉奖他,反倒把他叫到办公室,说:“听说厂里形成了一个湖北帮,听说湖北帮的大佬,说话比我这个老板都管用。”这一招叫敲山震虎。李钟自然明白,却揣了明白装糊涂,说:“有这样的帮吗?他们大佬是谁?”黄叔说:“没有最好,”不过黄叔却对李钟装糊涂这一招深感不满。心说,“你李钟什么意思?把我当苕佬?”黄叔生平最不喜欢人糊弄他,若是他敲打李钟时,李钟能勇敢坦承自己就是湖北帮的大佬,黄叔可能会因此而欣赏他,重用他也就不定。黄叔喜欢有担当的人,而李钟这样的表现,让黄叔深觉此人不可重用。想,要是老乌有李钟或是黎厂长的办事能力就好了。可惜的是,老乌有德,却差了点做管理的魄力,李、黎二位有才,德行却差了些,老话说得果然没错,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现在是,打工仔大街上过把抓,德才兼备的,却是大熊猫一样珍贵了。黄叔还在沉思呢,李钟小心地说:“老板,还有事吗?”黄叔说:“……我听说,打架时,黄小姐制止不了,黎厂长制止不了,后来多亏你李主管。不然,这么大一个瑶台厂,没一个人能压得住阵了。”李钟心虚道:“我嗓门大。”黄叔说:“还是你有能力,有威信。你和黎厂长,一个是将,一个是相,好比我的左膀右臂,你们两个要团结,不要让我左右为难。”处理完这事,黄小姐问黄叔:“往后怎么办?”黄叔说:“他们两个不和也有不和的好处,这样,两个人可以互相盯着对方,他们要真是铁板一块,我倒惊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话虽如此,湖北人和两广人,从此势同水火。
其实,在此之前,湖北帮和两广帮并未弄得水火不容。一开始,只是分成两个互不往来的阵营,倒未必就那么敌对,那么剑拔弩张,两帮人之间的矛盾还没有到这程度。说白了,形成所谓的湖北帮和两广帮,无非因为湖北帮的人多是李钟介绍进来的,而两广帮的人则是黎厂长介绍进来的。李、黎两人不合,他们自然也就分成了两个不同的阵营,这是一个立场问题,一个态度问题。李钟介绍进来的人,若是和黎厂长走得太近,难免有忘恩负义之嫌,反之亦然。但这种所谓的不同阵营,并不像政治阵营或什么阵营,有着鲜明主张和利益冲突,私下里,有些两广人和湖北人,关系处得还不坏,但两广人和李钟,湖北人和黎厂长,肯定是不可能太亲近的,对此,大家心照不宣。出门打工,老乡扎成堆,人多力量才大,才不至被人欺。两广人和外省人的分野,还有语言问题,彼时,南方的主流语言尚是粤语,当时称之为白话,说白话的,和说普通话的相比,有着天生的优越感。比如之前韦细妹的心态,就极为普遍。人是环境的产物,并不能因此指责说白话的。但出了此事之后,黎厂长和两广人心里窝了火。打架时吃了亏,这在彼时两广人的思想里,是不能容忍的,外省人是客,他们是主,主人倒被客人打,怎么说也面上无光。李钟和湖北人虽说扬眉吐气了一次,但李钟清楚,两广人不会善罢甘休。果然,后来一段时间,两广的质检加强了对湖北人产品质量的检验,食堂门口的公告栏里,隔三差五,就会贴出罚款通告,被罚的,十有八九是湖北人。他们到李钟这里诉苦,李钟恨得牙痒,但人家按厂规办事,他也无话可说。如此一来,更加深了两帮人间的恨。黎厂长在找机会修理李钟,但黎厂长想找的是能致李钟于死地的机会,把李钟扫地出门,一来出口恶气,二来,也是扫除威胁。这间厂里,能对他厂长之位产生威胁的,目前也只有这个李钟。李钟现在被黎厂长捏在手里,除了小心做工,不让黎厂长找到借口,一时也无反击之计。事情就这样看似平息了下来。产品质量和生产进度,反倒因此还有提升。黄叔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得意地对黄小姐说:“看到没有,合理利用好两方的力量,就能化不利为有利。”黄小姐对她父亲这样的手段不置可否,她到厂子里有一段时间了,问题也看了个七七八八,知道父亲这样的管理,是制约企业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但她却苦于无力改变这一切。
春节前,厂里自然是没日没夜加班赶货。老乌看了,总觉得心里不落忍。李钟对老乌说:“你做总务总管的,应该向老板建议,给上夜班的员工增开宵夜。”老乌说:“我也在想这事,明天去说说看。”李钟说:“不是说说看,一定要把这事落实了。”老乌就给黄叔提议,说:“现在工人一个班十小时,加班很累,要不咱们增加一餐宵夜。”黄叔想了想,说:“你先算一笔账,一个月得多少钱的开支,”老乌很快做出了预算,说:“宵夜也不用太好,煮点稀饭,蒸点馒头,或者炒米粉什么的,一个月四、五千块就差不多了。”黄叔皱起了眉:“一个月五千,一年就是六万,现在工厂是发展的关键时期,钱都压在客户手里,现金周转吃紧,夜宵的事往后再说吧,工人真要饿了,出门不就有得吃么?”黄叔的回答,大出老乌意料之外,因此有些激动了,说:“可是黄叔,您也得为工人想想,夜里出去吃宵夜不安全,年前治安队为了捞钱过节,查得特别严,从前凭厂牌还能通融一下,现在抓一次就是五十块,弄得工人白天都不敢出厂,晚上更不敢出去,加完班后只好饿着肚子去休息。”黄叔就骂阿昌,说:“这治安队,不是在为瑶台村做好事,是在破坏瑶台村的投资环境。”黄叔骂了阿昌,并没给老乌答复。黄叔不答复,老乌就站在他办公室不走。黄叔接了个电话,见老乌还站在他的大班桌前,说:“你还有事?”老乌说:“员工在等我的回话。”黄叔说:“这样吧,我和黄小姐商量一下再说。”过了两天,黄叔的决定还没有下来,老乌只好去找黄小姐。黄小姐说:“老板没和我说这事啊。”不过,黄小姐认为老乌的提议值得重视,让老乌等她的消息。黄小姐上老板的办公室去了一趟,没多久就下来了,说:“OK,搞定了,老板答应,每个月增加三千块钱的夜宵开支,你想办法安排吧。”老乌想,有这三千,总比没有的好。本来老乌的预算里,宵夜还有一些青菜与肉的,这样一来,只好全素了,就是稀饭馒头,或是煮米粉,汤汤水水的,没想到工人吃得都蛮高兴。很快,厂里就传说,这个宵夜,是总务总管老乌为大家争取来的,都说老乌是好人,弄得老乌心里倒有些惶恐,说:“是老板给大家加的宵夜。”有工人说:“那还是你争取来的。”老乌说:“那是李钟的功劳,是李钟让我去说的。”这样的话,不知怎的传到了黄叔耳朵里,却传变了样,说是大家有宵夜吃,得感谢李钟。弄得黄叔颇为不满,认为这是李钟在收买人心,他出钱,倒让李钟落了好,饶是黄叔再有肚量,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到了年底,工人要放假了,财务做好年终账务报表送来。黄叔看了,眉头就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