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说来就来了,腊月二十五,厂里终于放了假。阿霞背着大包小包,到街上去坐汽车,她要坐汽车到广州,再从广州坐火车回家。年关了,鱼塘更要看紧,黄叔反复交代过,不能有一丝马虎,还有最后一批鱼没捕捞,起完了鱼,也放老乌几天年假。明年鱼塘是否继续养鱼黄叔没说,老乌也没问。多年以后,老乌还记得阿霞回家的那个清晨,老乌到村口送阿霞,阿霞瘦小的身子埋在包里。老乌说:“这么沉的包,我帮你背。”阿霞有些伤感,说:“不用了,黄叔知道你不看鱼塘来送我,该要说你了。”阿霞说着就走了。老乌陪阿霞走了一段。阿霞停下来,说:“李保云,你回去吧。”老乌就停了下来,看着阿霞走远,阿霞回过身,朝还傻站在榕树下的老乌挥挥手,老乌的泪水就下来了,丝丝缕缕的痛漫上心头,像蚕在啃噬,而他的心,是一片桑叶,转眼间已是千疮百孔,再看阿霞时,只看得见那硕大的牛仔背包在晨光里移动。

老乌回到鱼棚,扑在床铺上,泪落将枕浮。他问过阿霞,明年还来打工不,阿霞说说不准,说家里给她说了个对象,是街上吃商品粮的,要是看中了,可能就要结婚,就不出来打工了,要是没说成,还出来。老乌说:“希望你找个好人家,”阿霞望着老乌,说:“真的。”老乌低下头,说:“真的。”老乌其实不希望阿霞这么早就找到对象。腊月二十八,起完最后一批鱼,鱼塘就放干水,撒上石灰清塘。老乌无事可做。黄叔说:“过年了,你就别睡鱼棚了,把铺盖搬到厂里来,睡仓库吧。”黄叔给老乌发了一百块钱的奖金,又给了一百块钱的过年费,让老乌自己去采购一些过年吃的东西。过年了,老板娘也不再给他们做饭。阿湘没有回家。老乌问阿湘过年怎么过,阿湘说:“怎么过?就那样过呗。”说得颇有些凄惶。

年关的时候,榕树下的拐角处,新开张了一家录像厅,阿湘就在录像厅里过了一个年。老乌去看过一回,录像厅里人还蛮多,都是年轻人,天天放武打片。老乌受不了录像厅里的烟味,也嫌录像厅里太嘈杂。老乌去街上,买了一箱方便面,外加两袋火腿肠,就是他的全部年货,然后在街上瞎转。自从给黄叔看鱼塘,他很少到街上。街上变化可真快,老乌都认不出来了,首先是街中的那条路修好了,宽阔、气派;但是,街上也变得冷清了。半年前,他来找工作时,觉得街上到处是人,是灰尘,是摩托车,现在,一放年假,街上的人好像突然间都消失了,冷冷清清,偶尔可以看到三两个打工妹在逛街,零星的几个摩托佬,把摩托车停在路口,不像从前,人坐在摩托车上,看见有人就叫“靓妹老板坐不坐车?”然后把摩托车冲到你的面前发动着“日日”地吼,现在,几个摩托佬聚在台球桌前,打球,看别人打球。老乌想找个地方吃快餐,余下的几天,天天都得吃方便面,来了街上,得吃一次米饭。然而老乌找了一条街,没有一家店开门。老乌想,真是过年了。出门打工的,不管挣到钱没挣到钱,都回家过年了,心境如这街道一样凄清。

年三十,老乌以为自己会格外想家的,然而这天他没怎么想家。他的耳朵快被爆竹声给震聋了。这个年,算是让他见识了广东人放鞭炮的疯狂。从清晨始,就有爆竹声远远近近传来,到了年三十晚上,就没有停过,初一的凌晨,爆竹声更是炸开了锅,似要把个安静的瑶台,炸飞到天上去。老乌睡不着,跑到村口,远处的房屋,笼罩在一片红光中,到处在放烟花。

烟花在南方的夜空中盛开,在那一瞬,怒放着美丽。那一刻,老乌没有想他的爹妈,却想起了阿霞:“不知阿霞顺利到家没有?”“不知阿霞现在在干什么?”“是在看春节联欢晚会吗?”“不知阿霞对象说好没有?”这一晚,老乌没有睡着,也根本无法入睡,爆竹声一直炸到天亮,才渐渐停息下来。老乌想,广东人真他妈有钱。

这个正月,老乌算是开了眼。这些天来,他无事就在瑶台村转悠,不转不知道,这一转,他才发现,瑶台村颇大,那些普通的民居虽破破旧旧,屋脊上那石雕的兽或琉璃的兽,却生动传神,颇为耐看。特别是黄氏宗祠,高大的乌木门,钉着带了绿锈的铜泡钉,门上一石匾,浮雕着四个大字:黄氏宗祠。字是颜体,苍劲浑厚,想来是一方鸿儒的手笔,不知有几百年历史。老乌素喜书法,手指随着那一笔一画,心临了两遍。在家过年时,老乌不但写自家的对联,周围人家的,也多是请他来写。当时在村里,人称“烟村三支笔”的,第一支笔,是一位程姓老先生,据说是黄浦出身,写得一笔好字,老辣苍劲,最为人称道;第二个,是中学的一位席姓老师,五十开外,毛笔字不错;第三支笔就是老乌。村里人认为,老乌的字排在第三,但程老先生却认为老乌的字当排第一,老先生说他的字是多年功底,但并没认真入过贴,又说席老师的字下工夫虽深,但选学的帖不对路,不像保云的字,是练的碑,有张猛龙的底子,路子走得正,假以时日,是可以成为一方书家的。每到年关,三人都支起桌子帮乡邻写春联,程老先生的字最受欢迎,席老师第二,老乌还是第三。这是闲话,因了这爱好,老乌每到一处,总是格外留意对联,遇上好字,必要在心里临写一番。来到黄氏宗祠,最留心的,还是门联书法。因此就去看那大门两边的对联,字是石刻,阴文,刻得极深,刚描了朱红的漆,给这古朴的宗祠平添几分喜气。上联:颖川德政,下联:江夏贤声。颜体,写得雍容大度,内劲十足。这对联,大抵是黄氏宗祠的通用联,几乎所有大姓都有这样的通用联,说的是一姓一族的荣耀与根基,本族后人看到此联,自然会生出自豪与责任。老乌早听说过,瑶台村的原住民皆姓黄,也听黄叔说过有这么一处宗祠,一直没时间来看,也是想,一个小村的宗祠,谅也没有什么值得看的。没想到,黄氏宗祠修得如此气派。在老乌家乡,人们很少这样聚族而居,他只是从书上读到过有关祠堂的记载,此番在瑶台亲见了如此气势的建筑,自然颇觉意外。跨过高过一尺的门槛,两边是回廊,均是一抱粗的木柱,敲上去声响沉闷,不知是何木料。正前一堵青灰影壁,绕过影壁,又是一进,高大的木柱上,依然镌了对联。这一联的字,却是地道的王铎笔法,笔走龙蛇,如刀砍斧劈。看那上联写道:湘水绍家声位叶乾坤钟地脉,下联写道:颖川传世泽序分昭穆振人文。依然是一个字一个字心临了二遍,抬头望顶上粗可一抱的大梁,梁上阳文镌了一行字,依稀是“大清康熙十二年造”。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距今已然三百余年。老乌感叹了一回,又走马观花地看完了宗祠,其他黄氏先人的画像之类,倒像是一般民间画师之作,无可观瞻。出得宗祠,旁边有一间古朴的房子,想来原是和宗祠一体的,门楣上也有一阳文石刻:黄氏私塾四字依稀。门两边,却挂了耀眼醒目的白底红字木牌,上书中国共产党某某县某某镇瑶台村党支部,另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书瑶台村招商引资办公室。

日子过得极慢,好容易挨到正月十五,黄氏宗祠门前舞起了狮子。老乌这才知道,瑶台村的舞狮在珠三解是极负盛名的,每年都会给村里拿回来奖杯。老乌的家乡,舞狮极没看头,两个人,钻在一张破旧被单下,摇摇头、摆摆尾,就算是舞狮了,况且舞狮的人,也就三个,两个钻在狮皮里,一个手里拿着锣,走家串户,敲打几下,嘴里高唱着“升官发财六畜兴旺”之类吉祥的话语,就等着主人家发利是。也有抠门的,关了门不想发利是,那敲锣的就会编出些不利的话来诅咒。没想到,南方的舞狮有如此多的讲究,其模仿狮子动作,当真惟妙惟肖,忽如睡狮初醒威风凛凛,忽又搔头摆尾憨态可掬,忽儿高仰低顾擦爪出洞,忽而左腾右闪扑食跳跃,时动时静,时乐时怒,到得高潮处,那舞狮的二人一纵,一路踏着十余个由低到高排列的铁桩,迅如灵猫上树,一阵风上得最末那三米多高的桩上,随着鼓点,一番动作,然后采青跃下,赢得掌声雷动。不知为何,老乌看了一会,却觉得,此番再热闹,终究是别人的热闹,与自己无关,没了再看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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