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湘说:“老板,第一杯是你敬我们,第二杯,该让我单独敬你了。”说着单独敬了黄叔,两人碰杯,一饮而尽。黄叔说:“你们别看我们厂子小,用不了几年,我就要盖自己的厂房,有自己的模具佬、配料师傅,到时不光接二手单做,还要做一手单,到那时,你们都是我的开厂元老。那个,阿李,到时鱼塘填了,你就到我的厂里做工,做得好了,将来当个厂长也是没问题的。”

阿湘笑着拿筷子指老乌说:“他?老乌?他都能做厂长,那我做什么?”

老板没有回答阿湘将来做什么的问题,却说:“老乌?你叫他老乌?”

阿湘拿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左脸,吐吐舌头。黄叔皱了下眉,说:“这样叫不太好。”老乌倒是慌着说:“没什么没什么,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们叫得顺口。真的无所谓的。”后来,黄叔也叫他老乌了,慢慢的,老板娘也叫他老乌。只有阿霞,一直叫他李保云。

老乌也敬了黄叔一杯酒,并说了他做的那个梦,说他住进鱼塘的第一晚,梦见了黄叔的工厂,几百层高,成千上万的工人。老乌并未言及梦见自己当厂长之事。听了老乌的梦,黄叔连声道:“吉兆,吉兆,你这梦做得好。”正说着,黄叔的大哥大响了起来,黄叔接完电话,兴奋地说:“你这梦果然是吉兆,有生意来了。对不起,我不陪你们吃了。“端起饭碗,夹了几箸菜,三口两口吃毕,一抹嘴说:“走了。”黄叔做事就是这样,风风火火,干劲十足。用老乌家乡人的话说,好像屁股后面有把火在烧。人才走出门,就听见了摩托车的突突声,“日——”的一下,声音就远去了。

老乌走出塑料厂后,把口袋里的红包拿出来看了,五十块。心里升起淡淡的失落。想阿湘、阿霞这样的小女孩一月尚能挣二百,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月挣五十,难怪被阿湘小觑。回到鱼棚,倒在铺上,双手枕头,想心事,想黄叔何时能扩大生产,然后把他弄到工厂里上班。想,黄叔说话是否算数,真的当厂长,那就好了。

说这人的梦想,都是到什么山看什么景。在饿倒街头时,老乌只求有个容身之所,便是谢天谢地,看了鱼塘,老乌最大的梦想,却是能获得黄叔的信任,把他调到厂里打工。往近里说,月入二百,干一年抵他四年;往远里说,学会一门技术,就多一条谋生之路;往大里说,黄叔的工厂扩大,说不定真能当个厂长什么的。不过,老乌终究是个脚踏实地之人,虽有满脑子梦想,但他清楚,现在要紧的,是把这鱼塘看好。看鱼塘实在太闲,闲得无聊,又无人可说话,整天坐在鱼塘边,望着远处那些一天天长高的楼群发呆。老乌知道,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世界,承载着多少人的梦想?老乌有时也想,出门打工,居然落到在这里看鱼塘,不免有点喟叹怀才不遇。那些枯寂无聊的日子,能让老乌打发时光的,除了看远处一日日高起的楼房,就是想想他另外的一桩心思。

后来,老乌常怀想这段时光,怀想那些青春年少,独守鱼塘的日子。那些日子,他的心里开始有了一个女子,睁开眼是,闭上眼还是,那女子的一个微笑,一句不经意的问候与关心,扰得他心里既甜蜜、又苦涩。“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老乌想:“这就是爱情吗?我是爱上阿霞了。”他每天就渴望着中午和晚饭时间的到来,只有这时,他才能短暂地离开鱼塘,才能见着阿霞。他又害怕这时间的到来,害怕阿霞看穿他的心思。他想对阿霞说出他心底里日益浓烈的爱,又害怕这个爱字一说出口,从此就失去了阿霞,连做朋友的机会都没有。他知道,自己的尊容,是不配爱着阿霞的,自己这样想,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的心思,折磨着老乌,把他的心弄得鸡飞狗跳,折一根树枝,在地上写阿霞的名字,写亲爱的阿霞,又立即擦掉。见到阿霞时,老乌变得没有一开始那样自然了,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不敢抬头看阿霞一眼,老板娘再往他碗里夹肉,也不敢夹给阿霞吃了,更不敢主动和阿霞说话,阿霞问他一句,他就答一句。

一日,阿霞问老乌:“喂,李保云,我有话对你说。”老乌脸上的胎记刷地变红了,说:“你,有什么事?”“我得罪你了吗?”阿霞玩着衣角,露出少有的调皮。老乌一双手慌得乱摇。阿霞说:“那,这段时间你为什么不理我?”老乌脸上的胎记更红。在一边的阿湘突然醒悟过来,指着老乌笑,说:“哇,不会吧,老乌,你喜欢上阿霞了。”老乌说:“你瞎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阿湘就笑,说:“还说没有,你看你,脸都红成猴子屁股了。你这就是心里有鬼。”阿霞说:“死鬼阿湘,你瞎说什么呢?李保云是老实人,你别欺负他。”阿湘说:“不会吧,这么快就护着他了?”

此番说笑,却让老乌和阿霞间,更加失去了自然。阿霞似乎也在有意和老乌保持距离,见了面,总之是,没法再像从前那样自在了。老乌觉得是他不好,是他害得阿霞丢了脸,阿霞呢,似乎也觉得,她欠了老乌什么。毕竟,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是无罪的,不能因为他的脸上长了难看的胎记,就剥夺他爱别人的权利。

“那么,阿霞到底是什么心思呢?”老乌睡在鱼棚里,想。过些日子,老乌发现,阿霞并未真生气,表面上看,不怎么同他说话,距离远了,可老乌感觉得到,阿霞还是关心着他的。比如阿霞去街上,就会问老乌:“李保云,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或是问:“李保云,有没有信?我上邮局,帮忙寄。”老乌说没有。老乌一直没给家里写过信,老乌说:“混得不好,没脸给家里写信。”阿霞说:“还是写一封吧,儿行千里母担忧呢,给父母报个平安也是好的。”老乌就借了阿霞的纸和笔,给父母写了一封信。阿霞见了老乌的字,说:“呀,你的字写得可真好看,一个一个,像印出来的。”老乌很得意自己的字,就说他是练过毛笔字的,那些年在家里苦闷,想打工又出不来,想做点事业又没本钱,天天得闲了就练毛笔字打发时间。阿霞问老乌是不是高中毕业。老乌说:“读了二年县一中,后来退学了。”老乌又说:“进了县一中,半只脚就进了大学门槛。”阿霞不解:“那为什么不读书了呢?”老乌苦笑了一下,指着自己的脸:“我这个样子,听说考上了,也不会录取的。”阿霞说:“有这样的事?”老乌问阿霞,“我看你平时不怎么说话,可说出来的话很有水平。”阿霞说:“哪里?”阿霞说她读过初中,没有毕业。

阿霞和阿湘一块儿去街上逛,阿霞给家里寄了钱,帮老乌寄了信,还买了纸,墨,一个笔记本,一支圆珠笔。这都是老乌交代的。他的毛笔和字帖,是出门时随身带了的。从此,得了空,老乌就练字。听到阿霞夸他的字好看,老乌就觉得,现在练字不只是打发时间,还是为了爱情。阿湘有了钱就买衣报,上街买了两套,一套仿真丝连衣裙,上面印着大朵的花,另一套,倒像是职业白领的装束。阿湘虽个子中等,但五官长得标致,又白,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好看。连老乌都忍不住夸她。黄叔也夸阿湘,说:“我要是有仔,就让仔追你。”黄叔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上了大学,二女儿读高二,三女儿也读初中了。

阿霞的关心,把老乌的心弄得七上八下,他真的不知道,阿霞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是爱他?还是怜他?老乌就把阿霞说过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想找出答案来,然而老乌对女人的了解差不多是一片空白,他实在猜不透阿霞的心思。有一点,老乌可以肯定,那就是,阿霞并不讨厌他。不讨厌他,这就让老乌很知足了。阿霞是他这一生,第一个不歧视他的女孩。老乌用阿霞给他买回的圆珠笔,在阿霞给他带回来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对阿霞的爱慕与相思,看见花谢子,月缺了,也会写下些伤感的句子,秋风起了,也会有些惆怅。

说话间,春节就到了。这是老乌在外过的第一个春节。放假前尚有半个月,阿霞问老乌过年回不回家,老乌摇了摇头,说:“不回。”阿霞说:“是不是没钱?没钱我借你。”老乌说:“谢谢,不用了。”老乌没有想过回家,他早就想好了,今年在外过年。他听人说过,每年开过年的那些天,工比较好找,他想趁着春节那几天,骑驴找马,再出去找找看。在黄叔的鱼塘都呆半年,半年来,黄叔的工厂里还是俩工人,黄叔根本没有扩大生产的意思。阿霞和阿湘每天都加班到十一二点,冬月、腊月每晚更是加到凌晨一二点。老乌建议老板娘再招两个工人,两班倒。老板娘说这是老板的事。黄叔天天忙得很,偶尔一次吃饭碰到,老乌提了建议,黄叔盯着老乌,笑眯眯地问:“不想看鱼塘了?”老乌忙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看阿霞和阿湘两个太累了。”黄叔说:“干得多挣得多,她们还愿意加班呢。不信你问她们愿不愿意加班?”阿霞不说话。阿湘说:“谁愿意了,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班,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黄叔说:“小姑娘又不拍拖,要自己的时间干嘛?”阿湘说:“你怎么晓得我不拍拖?”不过饭后,阿霞对老乌说,她还是愿意加班的。阿霞说这两个月,她都拿到了三百多。看着阿霞近来消瘦不少,老乌又怜又痛,恨不能变了身来帮阿霞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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