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并未抱太大希望,这些天来,他见工面试不下十次,有时,看见工厂门口挤一大群人,好容易挤进去抢到一张招工表,工工整整地填写了。老乌的字写得不坏,内行看了,是能看出师承的。每次填表之后,过不多久,总能听到保安出来喊:“李保云,李保云进来面试。”然而,只要他一进到写字楼,希望就会随之破灭。他从那些人事主管的脸上看到了惊慌、嫌恶、躲闪、推诿。最让他受伤的,是在溪头一家玩具厂见工,玩具厂的人事主管,一个看上去蛮漂亮的女孩,见了他,居然立刻就叫他快点出去。他还愣在那里。人事主管已经尖叫了起来,直往后躲,指着他喊:“出去,你出去,再不出去我叫保安了。”仿佛老乌是史前怪兽。老乌没说什么,他本来可以表示一下愤怒的,但他没有。长这么大,受到的冷眼太多,他已经习惯了用一种平和的心看待这一切。那一刻,他只是害怕,两腿发软,害怕保安真把他揪住揍一顿,他灰溜溜地离开那家工厂,听见身后那女孩在骂保安:“你们是干什么的?没长眼吗,什么怪物都往厂里放。”

“怪物。”老乌苦笑:“我是怪物。可这能怪我吗?打娘肚子里出来就带上的记号。”出门这么久,老乌第一次想哭,但是,他有效地把泪水控制在眼眶里。经过此番折腾,老乌对见工有了一种奇怪心理,他渴望着有机会见工,看见厂子门口围了人就兴奋,看见电线杆上有红纸心跳就会加速,可真要面试时,他又害怕,害怕再遇上那样的尖叫,害怕人家叫他怪物。现在,我们的老乌来到了瑶台,他当时的心情,正是这样的复杂,只要往前再走五十米,就到了招工的地方,那张纸上写着:“新开玩具厂招工,司机、文员、仓管、储干、保安、普工,生熟手均可,出粮准,待遇优,有意者请往瑶台村招工办事处面试。”新开的厂,招的人多,应该会有自己的职位。老乌想,我的条件不高,有一份工作,工资高低不计较,劳动强度不在乎,只要有工打,就比什么都幸福。老乌是一路兴冲冲地赶到瑶台村,然而越是接近招工办事处,脚步越发沉重了。他看到了那间办事处的招牌,办事处门口围着一群人。老乌转过身,走到云涌边,下一道坡,他蹲在水边,从清亮的水里看到了自己,看到左脸上的那块胎记,胎记从左额斜着往下长了一大片,把眼从中间分成了两半,老乌抚摸着那块胎记,长叹一声……再次喝了两捧水,洗了一把脸,直起腰,深吸一口气,平息了越发快的心跳,这才上了坡,走到坡上,他又有了一些勇气。招工处门关着,门口有一张告示牌,写着见工的时间,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下午两点到五点。现在才一点多钟,招工处的工作人员在午休。招工处的牌子下,围了几个人,而在离牌子十来米的树阴下,或蹲、或坐、或站着一群人,老乌目测,不下二、三十人。老乌在太阳下站了一会儿,也走到树阴下。两个女孩,可能是一块儿的,说着话,见老乌站到身边,一个猛地看到了老乌脸上的胎记,伸手捂住嘴,然后轻轻扯着另一个女孩,避开老乌,远远地站着。老乌不理会别人的大惊小怪,自顾寻了块石头坐下,石头被太阳晒得灼热,烫得屁股痛。老乌就蹲着,什么也不想,好像又想了许多。

两点钟,招工办开了门,出来一个男的,长得精瘦,上穿格子衬衣,下穿牛仔裤,操着典型的广东普通话,大声喊:“见工的,拿表交报名费啦。”人群像见到一堆臭肉的苍蝇:“嗡”地一声叮了上去。这个比喻,是老乌后来对人说起这事时使用的。“我们就是一群没头脑的苍蝇,那个招工处就是一堆臭肉。”老乌如是说。“不要挤,不要挤啦,排好队,一个一个来,都有的啦。”精瘦的广东仔操着广普,连笑带骂。每人领到一张表,表上除了要填上自己姓名、年龄之外,下面列出了从主管到普工的十多个岗位,每个岗位后面,有需要缴纳的报名费标准。多年后,老乌还记得,应聘主管要交八十,应聘仓管、文员、储干、司机、拉长,要交五十,应聘普工要交三十。精瘦的广东仔说:“大家填好表,然后去屋里交钱,交了钱,到三点钟统一安排考试,明天早晨出考试结果,考上了的,报名费退还给你们,没考上的报名费不退。你们想清楚要不要报名,别到时考不上又叽叽歪歪的。”这样一说,大家都有些犹豫,拿了表,商量着怎么填。老乌仔细看了一下表,他是初中毕业,读过二年高中,写得一手漂亮书法,毛笔硬笔俱佳,因此他不想选择做普工,而希望能选一份可以发挥他才能的工作。老乌分析了一下,以他这样的长相,是不可能当干部的,因此没必要选择储干。拉长?他干不来。司机?他不会开车。文员?没有哪个老板会让他这样的人坐到办公室里大煞风景。于是老乌在仓管后面打了勾。仓库管理员,也算是文职工作,整天坐在仓库里,又不用怎么见人。老乌选好之后,就去交了报名费。五十块钱,虽说掏出来有点肉痛,但他还是掏了,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交完了钱,老乌就有点后悔,因为有好几个人没有填表报名,他们认为这个招工处有问题:“新厂招工为什么不在厂里招?偏要到这里专门弄两间办公室招工。”招工处的人说:“新厂还在安装机器,现在先把工人招好,做好前期培训。”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让那几个人满意,他们看了看,就离开了。他们一走,老乌的心里也犯了嘀咕。的确,新厂招工,干嘛不在厂门口直接招呢?但一想,退出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都交了钱,也就随大流了。

三点钟时,那块臭肉又出现在了门口,大家再次哄地一声叮了上去。精瘦的广东仔把大家招呼进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十几张桌子,众人坐好后,广东仔发下了试卷。老乌一看试卷就傻了眼,很大一张试卷,只有两道题,正面一道,汉译英,一篇不知从哪里抄来的文字,要求翻译成英语;背面一道题,英译汉,密密麻麻一张纸的英文,要求译成汉语。老乌读书时英语成绩还不错,但那会儿,他们是初中一年级才开始学英语的,再不错,也仅限于记得百十个单词而已,离英汉互译的水平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老乌看到考题,开始还以为发错了试卷,他叫来了那个精瘦的广东仔,问:“是不是发错试卷了,这可是英汉互译。”广东仔说:“系啊,冇错的啦,就系英汉互译啦。”老乌说:“我应聘的是仓管,考英汉互译干嘛?”广东仔说:“丢!我们厂是外资企业,产品都出口的,上面标的全是英文,你不懂英文,怎么管仓库?怎么发货?”老乌说:“那我不考仓管了,我考普工。”广东仔说:“考普工可以啦,你先去财务处交三十块钱。”老乌说:“为什么又要交钱?我不是交了五十的么。”广东仔说:“那五十是考仓管的。”老乌还想说什么,广东仔说:“有话出来说,别影响大家考试。”老乌一想,反正这题目他是一句也译不来,就交卷出了考场。广东仔笑道:“要不要再考普工?交三十块进去接着考普工。”老乌想,都到这个份上了,如果不考,那五十是白交了,如果再考,又得交三十,权衡再三,觉得还是考一考,不为别的,只为,这是他见工以来,唯一没有因为他脸上的胎记而拒绝他的工厂。交钱时,老乌还专门问了,像他这样脸上有胎记的能不能考?那收钱的笑着说,“我们这里是招工,又不是选美,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啦。”这话说得老乌心里很温暖,他再次交了三十块钱,还是那精瘦的广东仔把他带进考场,走进考场时,老乌惊讶地发现,刚才一屋子的应试者都不见了,只听见外面乱哄哄的。老乌疑惑地问:“刚才那些人呢?”广东仔没好脸地说:“都交卷了。”老乌也没多想,待广东仔把试卷再发给他,老乌又傻了眼,还是刚才那张试卷,一道汉译英,一道英译汉。老乌急了:“怎么还是这张卷,有没有搞错?!”广东仔一脸坏笑:“冇错啦,我们厂系外资厂,做的产品上面都标着英文,不懂英文,连普工都做不了的啦。怎么样,能翻吗?能翻就快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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