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工大员见到老乌,眉头皱成几字,问老乌想干嘛?老乌说:“想当工人。”老乌说他初中毕业,有文化,身强力壮,能吃苦。招工大员露出厌恶的表情,冲他挥手,像赶一只鸡:“去去去,一边去。”同来报名的,也发出了古怪的笑声。老乌听到有人小声嘀咕:“这样的人还想去打工?真是,也不拿镜子照照。”这样的话,自然伤老乌的心。从小长到大,这样的话他听得多,当时听说,他这样的长相不让上大学,考上了也不要,就伤心得跑到湖边痛哭一场。从小到大,他不知哭过多少回,因此,他性格内向,有事都在心里,却又自尊自强。从招工处回家,老乌拿了镜子照,镜中那人,左脸一块巴掌大的乌青胎记,狰狞可憎。老乌又哭一场。哭过后,向现实低头,老老实实当农民。

那时,农村流行万元户的说法,老乌的家乡烟村,就有一户专做米粉,叫李伯元的,靠做米粉成了万元户。县报记者采访过李伯元,县广播站也播过。烟村的高音喇叭,在每天清晨,趁着乡村还浸在雾中,就会按时响起,播音员好听的声音,在乡村的上空来回飘荡,米粉大王李伯元的名字,也因此传遍了四邻八乡。那时候,每个村都有一个两个大王。老乌想:“去跟万元户学做米粉。”他打了二斤酒,去找米粉大王李伯元。米粉大王正在门口翻晒那雪白濡湿的米浆,一脸一手都是白,让老乌想到戏台上的曹操。听老乌说明来意,米粉大王拿满是白浆的手在脸上抹一下,冷笑一声:“你学会了,成了万元户,我么办?”老乌想:“米粉大王说的也有道理,”悻悻回家。

但老乌并不死心,整天琢磨着学点甚。老乌喜欢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每天有致富广告。比如泡无根豆芽,广告里说“一斤豆子十斤芽,无根无须放银霞”,老乌算了一笔账,一斤豆子五毛钱,一斤豆芽两毛钱,十斤就是两块,刨除成本,一斤豆子可赚一块多。广告里还说种植中药材能快速致富,比种水稻强得多……等等。这些信息,每一条,都弄得老乌心痒难耐。要想学技术,得到遥远的省城,路费、学费,加上购种、购药,开支小不。那时的老乌,手里最多时有过五十块,平时有十块八块,已属了不起。老乌的父亲大人,并不支持老乌做这样的冒险,父亲认为老乌的想法不切实际:“农民嘛,就得老老实实种地,冬闲了做点副业,去柴山砍柴,去岩石场抬石头,争取早点盖起红砖房。”父亲大人用他的人生经验断定:“一旦家里盖上了红砖房,还愁娶不上老婆?脸上有块胎记怕什么?看得久了就习惯了。”老乌的确是想娶老婆,他已二十出头。那年头,农村娃十八九岁就结婚,过了二十还没有找到对象,就成大龄青年,不那么好找了。因此每到农忙时,村里没有对象的小伙子都抢着给烟村著名的媒人神发爹干活。神发爹成就姻缘多矣,其立誓此生成就婚姻百对。老乌自然也去神发爹家干活,于是神发爹介绍了一位,女方一问:“男的多大啦?”“二十二。”“二十二!这么大年纪还没有结婚?该不是有什么毛病吧!”可不是有毛病!但这话不能说。二十三岁那年,神发爹不甘失败,又给老乌说了一个,对方比老乌大三岁,符合“女大三抱金砖”的标准,是个寡妇,带俩孩子。老乌不大乐意,父亲一板脸:“去不去?不去打一辈子光棍!”老乌勉强去了,谁知人家却没看上他,嫌他脸上的胎记难看。老乌想:“父亲的话也许有道理,”他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路子来,就听从父亲的安排,平时忙农田,种苎麻,种棉花,种水稻;养鸡,养猪,养蚕;冬天了就做副业,帮人盖房子,到采石场抬石头。然而,新房一直没能盖起来,老乌的心情压抑可想而知。他想离开农村,到外面闯荡。然而,那时乡村的大门尚未全部打开,农民们想改变命运,可供的选择甚少,上大学,当兵,这两条路都不适合他,好容易可以打工,偏偏招工的又将他拒之门外,老乌就暂时死了那份出门打工的心,依旧在家胡折腾。多年后,老乌在瑶台的出租屋里,回想起那段时光,已然感受不到那种困兽般的压抑,对往事的回忆,因了时间的雕饰,一切苦难与不安,都变成了美好。而眼前要面对的,依然是生的艰辛与活的不易。老乌这人,似乎从没停止过对未来的梦想。父亲大人说:“你就穷折腾吧,心有天高,命比纸薄。”早早一语成谶,盖棺定论矣。

老乌有许多梦想,一直未能付诸行动,唯一一次行动,却以失败告终。那是老乌人生的又一次滑铁卢。当时,县广播站播出了江南种兔公司的广告,说是“养殖哈白兔快速致富”,农户只要花一百八十块钱,买回一对哈白兔,给它喂些青草、菜叶,兔子下了小兔,养到三斤重,江南种兔公司以每只五十元的价钱回收。兔子繁殖力惊人,一只母兔一年可产五到六胎,一胎能怀五到六个。按一年生五胎,平均一胎四个算,一年就是二十只,每只五十元,一年下来就是一千元。算完这笔账,老乌就激动了,鼓动父亲拿钱投资,老乌的父亲养过家兔,知道兔子很好饲养,又相信广播站是国家的,绝对可靠,就把家里的一头大肥猪卖了,又卖了两担粮食,让老乌去买回两对哈白兔。那些年,像江南种兔公司这样的骗局,在中国各地农村风行,他们以高价出售普通种兔,以回收子兔为诱饵引人上钩,等到养殖户把小兔养大去交货时,种兔公司早已人去楼空。

时间一晃到了一九九二年。村里的人好像突然醒悟过来,要想发财,只有去南方打工。于是年轻人都往外跑。不独老乌的家乡,全国好多省份都迅速掀起了一股打工潮,这就是后来的研究者所谓的“民工潮”,而当时,像老乌这样外出打工,被称之为“盲流”,老乌也成了这汹涌盲流大潮中的一滴水。而这滴水,将要散落到一个叫瑶台的南方村庄。这些,可以算得是本篇人物前史,不再详述。到此时,老乌尚未拥有后来的名字“老乌”。那时他的名字是:“捞仔”,“盲流”,“三无人员”,“社会不稳定因素”。至于被称为“农民工”,“弱势群体”,并被划入“底层”,则要到遥远的21世纪。

叙罢闲话,让我们回到老乌来到瑶台村的那个下午,时间是一九九二年夏天。老乌的记忆里,那年夏天,南方的雨水格外多,他每天到各工业区去找工作,早出晚归,经常要遇到突如其来的暴雨,一会儿将他淋成落汤鸡,一会儿又把他晒干。本来就黑的老乌,变得更黑,黑得连左脸上那块巴掌大的乌青胎记都不怎么显眼了。终于,疲惫的老乌,看到了一张招工启事,启事上写着新厂招工出粮准生活好之类的话,并写了详细的见工地址,还画了一张路线图,老乌按图索骥,找到了瑶台村。走到瑶台,他实在太累,就在村口的大榕树下坐了一会儿,听榕树上的蝉鸣,望着河涌的水发呆。南方的蝉鸣不似老乌家乡那样,家乡的蝉声高远,中气十足,南方的蝉鸣,断断续续、奶声奶气,老乌想,只说广东话不好懂,原来连广东的知了也是说粤语的。那会儿,老乌想到了那句老话:“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不过他不想回家,他想,总会有一家工厂不嫌恶他脸上的胎记,总会有一份工作在等着他的。

老乌到河涌边,捧着水喝了一气,然后洗了把脸。

河涌边长满了肥硕的香蕉树,还有一种类似芋头的植物,比芋头叶子还要硕大、肥嫩,还要绿。老乌喜欢上了这里,也忘了这些天来找工的挫折与劳顿。他顺着那条机耕道往里走,机耕道顺着河涌的曲折而曲折,机耕道的另一边,全是青灰色的民居,房屋低矮,盖着清一色的燕子瓦,檐头有着高高的翘角,屋脊上蹲着琉璃的小兽。老乌沿机耕道往里走,走了大约一里来路,眼前就开阔了,右手边再没了人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鱼塘,鱼塘边种着齐腰深的鱼草,几间零星的小木棚散落在鱼塘边,一望便知是看塘人家。河涌对岸,却是另外一片风景:一条高架桥凌空而过,桥上车流如织。高架桥的两边,到处是搞建筑的工程车,一些三层、四层的厂房已然初具规模。那是另一个村庄——溪头村。老乌走遍了溪头村的每一间工厂,在溪头村看到这则招工广告,为了找路方便,他将广告撕了下来。走到机耕道尽头,按照招工广告的指示:“往右拐,五十米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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