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把什么植物都看成是药草的观点显然不会使植物学的研究饶有兴趣;然而这种观点却使花草的绚丽色彩变得暗淡无光,使树林的清新气氛变得枯燥乏味,使绿色的田野和浓密的林阴变得情趣全无,令人生厌。所有这些美妙动人的形象,那些只知道用研钵舂捣的人是不会感兴趣的,而人们也就不会在调制灌肠剂的花草中去搜寻为牧羊女编织花冠的材料了。

这一套药物学却不能玷污田野在我心中留下的形象;什么汤剂,什么膏药,都跟我这些形象相去十万八千里。当我过细地观察田野、果园、林中的花木时,我倒时常想,植物界是大自然赐给人类和动物的食物仓库。但我从没有想到要在这里去找什么药物。在大自然这些多种多样的产物中,我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表明它们有这样的用途;如果大自然规定了它们有这样的用途的话,它就会像告诉我们怎样去挑选可食用的植物一样,告诉我们怎样去挑选可供药用的植物。我甚至感到,当我在林中漫步时,如果想到什么炎症,什么结石,什么痛风,什么癫痫,那么我的乐趣就会遭到这些疾病的败坏。再说,我也并不否认人们赋予植物的那些奇效;我只是说,如果这些奇效果然如此,那么让病人久病不愈,岂不就纯粹是恶作剧了?在人们所患的种种疾病中,哪一种不是有二十来种药草可以彻底根治的呢?

把什么都跟物质利益联系起来,到处都寻求好处或药物,而在身体健康时对大自然就无动于衷,这种思想从来就和我格格不入。我觉得我在这一点上与众不同:凡是跟我的需要有关的东西都能勾起我的愁肠,败坏我的思绪;我从来都只在把肉体的利益抛到九霄云外时才能体会到思维之乐的真正魅力。所以,即使我相信医学,即使药物可爱,如果要我去搞,我也绝不会得到纯粹的、摆脱功利的沉思所能提供的乐趣;只要我感到我的心受到我的躯壳的束缚,它就不会激昂起来,就不会翱翔于天地之间。此外,我虽从没有对医药有多大的信赖,但对我所尊敬、我所爱戴,把我的躯壳交给他们全权支配的医生却是有过充分的信任的。十五年的经验使我吃一堑长一智;现在我仅仅听从大自然法则的支配,结果却恢复了健康。即使医生们对我没有什么别的可抱怨之处,单凭这一点,他们对我的仇恨,又有谁会感到奇怪呢?他们医术虚妄,治疗无效,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明证。

不,任何与个人有关的事,任何与我肉体的利害有关的事,都不会在我心中占据真正的地位。只有当我处于忘我的境界时,我的沉思、我的遐想才最为甜美。当我跟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当我跟整个自然打成一片时,我感到心醉神迷,欣喜若狂,非言语所能形容。当人们还是我的兄弟时,我也曾有过种种关于人间幸福的盘算;由于这些盘算牵涉到一切因素,我只能在大家都幸福时才感到幸福,而直到我看到我的兄弟们一心在我的痛苦中寻求他们的幸福之前,我从没有起过要什么个人幸福的念头。那时,为了不去恨他们,我就只好躲开他们;我逃到所有的人的共同的母亲身边,躲在她的怀抱中避免她的孩子们的袭击;就这样我就变得离群索居,或者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变得不齿于人类,变得愤世嫉俗;我觉得最孤寂的离群索居也比和那些心地邪恶的人交往强些,这些人全都是靠叛卖和仇恨过日子的。

我被迫不动脑子思想,唯恐不由自主地想到我的不幸;我被迫抑制我那残存的乐观的然而已经衰退的想象力,因为这么多揪心的事终将把它惊退;我被迫把那些对我备加凌辱的人忘怀,唯恐愤怒之情激起我对他们的愤恨。然而我却不能一心一意只去想自己的事情,因为我那外向的心灵总是爱把自己的情感推而及于他人;同时我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莽莽撞撞地投进这广阔无垠的大自然的海洋中,因为我的各种智能已经衰退松弛,再也找不到相当明确、固定而又力所能及的事物可以用作运用的对象,同时我也感到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在我从前为之欣喜若狂的混沌世界中纵横驰骋了。我已经差不多没有思想,只有感觉,而且我那智力活动的范围也已超不出我身边的事物了。

我逃避世人,寻求孤寂,不再从事想象,更少去进行思维,然而我却天生具有一种活跃的气质,不能无所事事,因此开始对周围的一切事物产生了兴趣,并由一种十分自然的本能,更加偏爱最能给人以快意的事物。矿物界本身并没有什么可爱而又吸引人的东西;它的宝藏深埋于大地的胸怀之中,仿佛是要躲避人们的耳目,免得引起他们的贪婪之心。它们是一种储备,当人心越来越败坏,对比较容易到手的真正的财富失去兴趣时,它们可以作为一种补充。那时,他们就不得不借助于技艺、劳动和辛劳来摆脱他们的贫困;他们挖掘大地的深处,冒着牺牲健康和生命的危险,到它的中心去探寻虚幻的财富,却把当他们懂得享受时大地向他们提供的真正财富撇在一边;他们避开他们已不配正视的阳光和白昼,把自己活活深埋在地下;因为他们已不配在阳光下生活。在地下,矿坑、深井、熔炉、锻炉、铁砧、铁锤、烟雾、火焰代替了田间劳作的甘美形象。在矿井有毒气体中受尽熬煎的可怜的人们、浑身漆黑的熔铁匠、从事可怕的笨重劳动的苦力、他们瘦削苍白的脸——这就是采矿设备在地底造成的景象,它替代了地面上青翠的田野、盛开的鲜花、蔚蓝的天空、相恋的牧羊人和牧羊女、健壮有力的劳动人民。

出去找点沙子和石头,装满衣兜和工作室,从而摆出一副博物学家的派头,这是容易的;然而那些一心一意热衷于这种收藏的人,通常都是些无知的阔老,他们所追求的无非是摆摆门面的乐趣而已。要从矿物的研究中得益,那就必须当化学家和物理学家;那就必须进行一些费力费钱的实验,在实验室里工作,时常冒着生命危险,而且经常是在有损健康的条件下,在煤炭、坩埚、炉子、曲颈瓶间,在令人窒息的烟雾和蒸汽中耗费很多金钱、很多时间。从这凄惨而累人的劳作中所得的经常是虚妄的骄傲多于真正的知识;又有哪个最平庸的化学家不是纯粹出于偶然而发现一点他那一行的微不足道的门道,就自以为窥透了大自然的全部奥秘呢?

动物界比较容易为我们所掌握,显然也更值得我们研究;然而这种研究毕竟也有着许多困难、麻烦、可憎之处和费劲的地方。特别是对一个孤独的人来说,无论是在消遣或工作之中,他都不可能指望得到任何人的援助,怎么能观察、解剖、研究、认识空中的鸟儿、水中的鱼类,以及那比风更轻快、比人更强大的走兽?它们既不愿送上我的门来让我研究,我也没有力量去追上它们,让它们乖乖就范。这样,我也只能搞点蜗牛、虫子、苍蝇的研究;我这一辈子就只好气喘吁吁地去追逐蝴蝶,去把昆虫钉在标本盒里,去把碰巧逮着的老鼠、碰巧捡到的死动物解剖解剖了。要是没有解剖学的知识,对动物的研究也就等于零;正是通过解剖学,我们才学会把动物进行分类,确定它们的类属。要通过动物的习性对它们进行研究,那就得有大鸟笼、鱼池、动物园,那就得想方设法强制它们聚在我的身边,我却既没有兴趣,也没有办法把它们囚禁起来,而当它们自由自在时,我的身子又没有那么灵巧,能跟在它们后面奔跑。这样一来,我就只好等到它们死了以后再进行研究,把它们撕裂肢解,不慌不忙地在它们还在抽动的脏腑中去探索了!解剖室是何等可怕的地方!那里净是发臭的尸体、鲜血淋漓的肉,腥污的血、令人恶心的肠子、吓人的骨骼,还有那臭不可闻的水汽!说实话,让·雅克是决不会上那儿去找什么消遣的。

烂漫的鲜花、五彩缤纷的草地、清凉的树阴、潺潺的溪水、幽静的树丛、青翠的草木,请你们来把被那些可憎的东西玷污了的我的想象力净化净化吧!我的心灵对那些重大问题已经死寂了,现在只能被感官还可感受的事物所感动;我现在只有感觉了,痛苦和乐趣也只有通过感觉才能及之于我。我被身边令人愉快的事物所吸引,对它们进行观察、思考、比较,终于学会了怎样把它们分类,就这样,我突然也成了一个植物学家,成了一个只是为了不断取得热爱自然的新的理由而研究大自然的这么一个植物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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