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什么!正因为你相信没有人看,所以要发表?

卢:请少安毋躁,听我讲我的道理。

在道德方面,我认为,目前尚找不出一本对社交界的人有益的书。首先,是因为他们浏览了大量的新书,有些书提倡道德,有些书反对道德,结果互相抵销,它们的效果等于零。至于挑选出来供他们反复阅读的书,更是一点作用也不起;如果它们宣扬社交界的行为准则的话,那是多余的;如果它们反对那些行为准则的话,它们也反对不了,因为看这些书的人恰恰是那些深深陷入社会的罪恶而不能自拔的人。上流社会的人如果一时想振作精神,按道德行事,他们将处处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最后只好保持或重新恢复原来的状态。我确信有少数几个生性善良的人曾经做过这种尝试,在他们一生中至少做过一次,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于是就不再尝试,并把书中讲的道理看作是悠闲无事的人的一片清谈。人们意无所事事,愈离开大城市和各种社会团体,遇到的障碍就愈小。到了一定的限度,这些障碍就不再是不可逾越的了,也只有到了这时,谈美德的书才有用处。离群索居的人不需要博览群书,以炫耀自己。他们的书读得少,但思考问题的时候多,而且他们从书中得到的教益不会被其他的书抵销,因此他们读书的效果就更大。烦恼,对孤独的人是祸害,对上流社会的人也是祸害,由于烦恼,孤独的人便喜欢读有趣的书。对于那些孤独的人来说,读书是唯一的精神寄托。这样你就明白了,为什么外省人读的,小说比巴黎人多,农村人读的小说比城市人多。在外省、在农村,小说产生的影响很大。

不过,本来是为了使那些自以为不幸的乡下人得到消遣、教育和慰藉而写的书,似乎反而使他们对自己的地位感到不满,更加深了他们鄙视他们所处的社会地位的偏见。你们的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些风流的男人、时髦的女人、大名人和军官。它们宣扬的是城市里的高雅情趣、宫廷的礼仪,豪华的排场和享乐至上的风气。书中伪善的道德色彩使真正的美德反而显得黯然失色。玩弄阴谋而不履行真正的义务;话说得很好听,但行为却不美;朴实、善良的风尚反而被看作是粗鲁的习气。

当一位乡绅看到书中讥讽他待客的真诚,把他乡间的快活生活看作是狂欢狂喜,他将作何感想?当他的妻子得知书中把操持家务的贤妻良母看得不如太大们尊贵,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当他的女儿看到矫揉造作、咬文嚼字的城里人看不起将娶她为妻的真诚朴实的邻居,这将给她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很可能全都不愿意再当乡巴佬了,他们将厌恶自己的村庄,抛弃古老的城堡,让它不久就变成废墟;他们将来到大都市,那个当父亲的尽管还佩戴着圣路易十字章,却一下子从乡绅变成了仆人或骗子手;那个当母亲的开设一个赌场;让女儿去招引年轻的赌徒;结果,这三个人一生受尽凌辱之后,穷愁潦倒而死,落个可耻的下场。

作家、文人、哲学家一再叫嚷,说什么为了尽公民的义务,为了对同胞做出贡献,就应该住在大都市。他们认为,逃避巴黎就是憎恨人类;他们不把乡下人放在眼里;按他们的说法,似乎只有那些领年金的人、学士和出入灯红酒绿之地的人,才算是人。

久而久之,各阶层的人都将受到这种倾向的影响:无论是短篇故事,还是长篇小说或戏剧,全都集中写外省人;它们把乡下人朴实的风尚当作笑料,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及享受大事宣扬,说什么没有见识过那种生活方式就丢人,不过一过那种生活就枉活一生。为了寻找醉生梦死的快乐,谁知道巴黎每天要增加多少骗子和妓女?偏见和舆论推波助澜,加强了政治制度的影响,使四面八方的人拥挤不堪地集中在几个大都市里,致使其他地方人烟稀少,土地荒芜,长此以往,大都市繁荣了,可整个国家的人口却减少了;只有傻子才赞叹的这种虚假的繁荣,正在使欧洲急剧衰败。为了人类的幸福,应该努力制止这有害的思潮。说教的人只知道对我们大声嚷嚷,说什么“为人要善良和明智”,他们只管说,而不管他们的话是否能产生效果。一个公民如果真正关心我们的话,就不会愚蠢地对我们喊:“为人要善良,”他将设法使我们过一种能使我们变成善良的人的生活。

恩:你歇一下,歇口气。我喜欢一切有益的论点;你的论点,我是如此地赞同,甚至我可以代你发表你的高见。

按你的说法,很显然,为了使一部虚构的作品发挥它能发挥的一点点作用,就应该使作品的目标与作者原定的目标相反;应该摒弃一切说教,使一切都回到自然;应该让人们喜欢过一种有规律的简朴生活;纠正他们不切实际的奇怪想法。使他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快乐。让他们喜欢寂寞和宁静,让他们彼此住得远一些,不仅不该诱惑他们都住在大城市,反而应该劝说他们平均地散居各地,使全国各地都充满生机。我也知道你既不主张培养达夫尼和希尔万德尔一类。物,或阿加迪的牧民和里巴翁的牧童,也不希望看到什么一边耕地一边对自然进行哲学探讨的著名农夫,更不希望造就只有书中才有的浪漫人物;你的目的是向富裕的人们指出;乡村生活和农业生产中有他们尚未领略过的乐趣;这种乐趣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乏味和粗俗;在农村,人们也知道美,知道选择和追求高雅的情趣。一个贤明的人若带着家卷到农村,亲自耕耘,也可以在那里过一种和城市的欢乐生活相境美的惬意生活;农家妇女也可以成为一个高雅迷人的女人,其风韵还远远胜过城里矫揉造作的女人。总之,在农村,真心实意的感情,比装腔作势的社交语言更使人感到愉快;在社交界,得不到真正的快乐,就只好尖酸刻薄地干笑一阵。是不是这样的?

卢:是这样的。我只补充一点。人们抱怨小说把人的思想搞乱了,我很同意这种说法:小说想方设法向读者宣扬别人的生活是多么美,诱惑读者,使他们厌恶自己的生活,看不起自己所处的地位,而且想入非非,巴不得过上书中宣扬的生活。明明不是什么人物,却自以为是什么人物;世上的疯子就是这样变成的。如果小说为读者展现的仅仅是他们身边发生的事情,仅仅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是他们在生活中可以享受得到的乐趣,那么小说不仅不会使他们变疯,反而会使他们变得更加明智。一本为离群索居的人写的书,就应该使用离群索居的人的语言:要想教育他们,就应该让他们对你有好感,对你感兴趣;应该把他们的生活描绘得很美好,使他们热爱自己的生活。应该批评和打破土流社会的行为准则,应该向人们指出它们的虚伪和卑劣;也就是说应该揭露这些准则的实质。从各方面看,一本小说如果写得很好,或者对读者有益,那它必然会遭到追求时髦的人的反对、憎恶和诋毁,把它说成是一本平庸、荒诞和可笑的书。你要知道,上流社会的胡言乱语也有它说得对的地方。

恩:你的结论很合情理。别人不会像你这样预见到自己的失败,也不会像你这样即使失败,也要保持尊严。我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正如你所知道的,外省人阅读什么书,全凭我们一句话:我们运去什么书,他们就看什么书,首先要经过上流社会的评判;如果他们认为不好,其他的人就看不到。这一点,你讲一讲你的意见。

卢:这个问题很简单。你指的是外省的才子,而我指的是真正的农村人。你们这些在大都市的很显赫的人物总有一种偏见,应该纠正。你们自以为是全体法国人的表率,其实外省有四分之三的人并不知道你们。在巴黎售不出去的书,外省的书商却靠它们发了财。

恩:你为什么要牺牲我们的书商的利益而让外省的书商发财呢?

卢:你觉得好笑吧,我,我还是这样认为。一位作者若想成名,就要在巴黎拥有读者;若他想对社会做出贡献,就应该把他的书送到外省去销售。在偏僻的农村,有许许多多忠厚老实的人在祖上留下的土地上耕耘一生,他们自叹是命运不济!在漫长的冬天的夜晚,他们没有人往来,只好在炉火旁边阅读那些偶然落到他们手中的闲书,以此打发时光。他们朴朴实实,既不炫耀书读得多,也不自诩为才子;他们读书是为了消遣,而不是想从中得到教益;伦理和哲学之类的书,他们从不欣赏。因此,为他们写这一类书,纯属徒劳,他们不会去买的。而你们的小说,非但没有使他们安心于自己的处境,反而更加刺痛他们的心。他们把自己住的偏僻地方看作是可怕的荒野;看几个小时的小说消遣,结果却使他们难过几个月,空自烦恼。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设想:我这本书也可能像其他许多写得更糟的书一样,幸运地落到这些农村人的手中,书中描绘的愉快的生活与他们的境况很相似,于是他们就更安心于自己的生活——我这样设想,有何不可?我怀着喜悦的心请假设:一对夫妇一起读这本书信集,从中获得鼓舞他们共同担负劳动重担的勇气,而且对自己的劳动产生新的看法,认为它是有益的。他们看到书中对这对夫妇幸福生活的描绘,怎么能不向这一美好的模范学习呢?书中谈情说爱的话虽然不多,但对夫妻感情的描写是那样的美,他们看了,能不激动吗?能不更加亲密吗?他们读了这本书之后,就不会再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也不会埋怨自己的辛苦生活。他们反而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令人乐观,觉得自己的工作十分高尚。他们重新领略到大自然给予他们的快乐,真实的感情在他们心中复苏;意识到幸福近在咫尺,他们就会努力学习如何享受幸福。他们依然做他们原来做的那些工作,可是现在心情不同了;过去是农民小今是以令人尊敬的主人的身分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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