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能是这样的,”朱莉接着说道,“我们平庸的思想与上帝的神性相距是如此之远,以致即使我们心中默念上帝的神性,我们也很难想象它能对我们起什么作用。不过,我现在只能按自己的思想考虑问题,我承认,有些感情对于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一想到我要失去它们,我就很难过。我甚至为自己的希望制造论据。我认为,我的幸福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我有一颗善良的心。因此,我将回忆我在人间做的事情,怀念我以往喜欢的人,今后,我还将继续喜欢他们;如果再也见①不到他们,那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能让这种事情出现在有福之人的家。”接着,她很高兴地望着神父说:“即使我错了,一两天的错误,很快就过去了;几天之后,我到了天上,就会比你更清楚谁错谁对了。目前,我敢肯定的是,只要我还记得我曾在这世界上生活过,我就会爱我曾经受过的人,而我的神父不会是我爱得最少的人。”
①很显然,她这个“见”字,指的是纯粹的理解,类似于说上帝“看”我们,意思就是说上帝理解我们;我们“看”上帝名思就是说我们理解上帝。感觉不能够达到心灵的直接沟通,但理智却做得到,而且,在我看来,比身体运动的接触更能清楚地表达心灵的感受。——作者注。
这一天的谈话到此就结束了。朱莉的心情从未像今天这样平静、闲适和对未来充满希望。据神父说,这表明她在尚未进入真福者的世界之前就提前获得了真福者的安宁。在病中,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兴致好、表情真,还时时安慰别人,讨人欢喜,一句话,又恢复了她原来的样子。她处理问题,既合乎理,又合乎情,既像智者那样冷静,又像基督徒那样热心。她说话既不故作姿态,又无夸张或说教的词句;她朴素的语言,句句都是她真实的感受:在她的谈话中,无处不体现出她的一颗纯朴的心。她有时忍住疼痛不发出呻吟的声音,这并不是故意装出坚强的样子,而是伯使她身边的人感到悲伤;当死亡的恐惧使她一瞬间吓得脸色苍白,她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慌,听别人的安慰。然而,她一恢复了镇定,便转而去安慰别人。大家从她温柔的神情中看出和感觉到她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她的快乐绝不是勉强做出的,她说说笑笑的样子,本身就很感动人。大家的嘴上虽挂着微笑,但眼睛里却含着眼泪。她知道,如果不克制恐惧的情绪,她就不可能享受即将失去的东西,因此她显得比平时还高兴,比身体健康时还可爱;她生命的最后一天比任何一天都更令人兴奋。
傍晚时,她感到不舒服,虽然没有上午严重,但使她不能和孩子们长久待在一起。她发现昂莉叶蒂有些憔悴。我们告诉她说,这个孩子总是哭,一点东西都不吃。“这样是治不好她的病的,”她看着克莱尔说道,“因为病根在血液里。”
由于她感到好受多了,她希望大家在她房间里吃晚饭。医生晚上也在。芳烁茵也来了;平时,我们要叫芳烁茵来和我们一起进餐,她才来和我们一起进餐,而这一次是她主动来的。朱莉发觉后,笑着对她说:“好,我的孩子,今晚再和我一起吃一次饭,你将来和你的丈夫相处的时间,要比和你的女主人相处的时间多得多。”然后,她对我说:“我用不着说把克洛得·阿勒托付给你,你也会照顾他的。”“是的,”我说道,“凡是你想照顾的人,用不着一一叮嘱我了。”
晚饭吃得比我预料的还愉快。朱莉觉得自己可以忍受灯光,就吩咐把桌子挪近她的床,而且她胃口特别好,这一点就她的身体状况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医生也不限制她的饮食,给她一块鸡胸脯肉。“不,”她说,“我想吃费拉鱼①!”我们给她一小块,她就着一点面包吃,觉得味道很好。当她吃鱼的时候,你看多尔贝夫人是多么高兴地看着她吃啊;你要是在场亲眼看到就好了,因为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朱莉非但没有因吃下东西感到不舒服,反而一直到晚饭吃完都很高兴。她的心情是那么的好,竟想起我已很久没有喝外国酒,便用略带责怪的口气说:“给先生们拿一瓶西班牙酒来。”她从医生的面部表情看出他在等着品尝真正的西班牙酒,于是,她微笑着看了她表妹一眼。我发现克莱尔对大家吃饭的情形并不留意,她显得心情不安,一会儿看看朱莉,一会儿又看看芳烁茵,她的眼睛好像在对这两个人说什么或问什么。
①费拉鱼是日内瓦湖里的一种非常鲜美的鱼,不是随时都可以捕到的。——作者注。
酒迟迟没有送来。地窖的钥匙找不到,其实找也是自找,因为人们断定,而且也是事实:钥匙在男爵的贴身仆人手里,他无意中把钥匙带走了。还有人说,这显然是因为原来一天喝的酒,现在喝了五天,所以尽管这几天大家都熬夜,但谁也没有发觉该买酒了①。医生听后大失所望。至于我,不论这件事情的疏忽,是因为心情不好造成的,还是由于对仆人的疏于控制造成的,我都对使用这样漫不经心的仆人感到羞愧。我让人把地窖的门砸开,并吩咐他们今后可以随意饮酒。
①家有漂亮的仆人的读者们,请你们不要用嘲笑的口气问这种仆人是从哪儿雇来的;因为我早已说过,这种人不是从什么地方雇来的,而是你们自己培养的。要解决这个问题,只须一句话:只要有了朱莉,其他一切都有了。一般地说,不是人有这种或那种之分,而是看你怎样培养他们。——作者注。
酒送上来了,我们都喝。大家都称赞是好酒。朱莉也想喝,她说把酒倒在小匙子里,掺上些水;而医生却把酒倒在杯子里,没有掺水。此时克莱尔和芳烁茵频频传递眼色,不过都是偷偷地,怕被察觉。朱莉因为病中忌食,身体很弱,再加上平时饮食又有节制,所以不胜酒力。她说:“啊!你们把我灌醉了!等了这么久,才把酒取来,就别喝了,因为,一个醉醺醺的女人是招人讨厌的。”她的话开始多起来,但仍旧和往常一样,思路很清楚,只不过说得快一些罢了。奇怪的是,尽管她的脸上没有红晕,眼睛也因久病疲惫而黯然无光,但除了气色不好以外,她看上去像是一个健康的人。此时,克莱尔突然显得不安。她用害怕的目光一会儿看看朱莉,一会儿看看我和芳烁茵,而她看得最多的是医生。从她的目光就可以看出;她想问什么,可是又不敢问。许多次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生怕听到什么不祥的答复;她此时的心情是那样的焦虑,就好像是喘不上气来似的。
芳烁茵看到这情形,就鼓足了勇气,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夫人今天好像好些了……刚才的痉挛也不像昨天那样严重……晚上……”她说到这里,突然停止。在芳烁茵说话时,克莱尔全身抖得像一片树叶,向医生投去不安的目光,定睛看着他,并且屡着呼吸,生怕听不清楚医生的话。
只有傻子才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杜波松站起身来,走过去把病人的脉搏,说:“病人既没有醉,也不发烧,脉搏很正常。”话音刚落,克莱尔就喊起来,微微伸出双臂:“真的!医生!……脉搏怎么样?……还发烧吗?……”她说不下去了,双手仍然向前伸着,眼睛焦急得闪闪发亮,她脸上的肌肉动个不停。医生什么也没有回答,又用手把病人的脉搏,看了看眼睛,又看舌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夫人,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现在不能给你把话说得太肯定了;如果明天这个时候,她还是这个状态,我就敢保证她不会死。”顿时,克莱尔像闪电似的,一个箭步竟弄翻了两把椅子,而且险些撞倒了桌子,跑过去搂住医生的脖子,一边呜咽,一边一遍一遍地吻他,激动得直流眼泪;她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昂贵的戒指,不管医生愿不愿意,硬是给他戴在手指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啊!先生,如果你把她救活了,你救活的就不只是她一人!”
这一切,朱莉都看在眼里。这情景令她心碎。她望着她的女友,用一种既亲切又痛苦的声调对她说;“啊!你真狠心,硬要我留恋生命!你让我想死不得死吗?难道你想给我送两次终吗?”这简短的几句话像一盆凉水,立刻使大家兴奋的情绪低落下来,不过,尚未使大家心中产生的希望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