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极力称赞她的情人的人品,她对他作出公正的评价。我们看出,她对他的公正评价是出自内心的。她甚至为了赞扬他而不惜贬低自己。为了为他说公道话,她宁愿委屈自己;为了维护他的荣誉,她宁愿错怪自己。她甚至说他对通奸行为的厌恶比她更甚,而忘记恰恰是他不赞成人们谴责通奸的人。
她怀着同样的心情谈到她一生中的其他事情、爱德华绅士、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你的归来以及我们的友谊,对这一切人和事,她都尽说好话。甚至对她遭遇的不幸的事情,她也认为虽然暂时受损失,对她也是有好处的,使她躲过了更不幸的事情。例如;正是在她不该失去母亲的时候,她失去了她的母亲,不过,如果上帝真的保全了她母亲的话,她的家肯定会出乱子的。她母亲如果支持她,哪怕是略表支持,就足以使她有勇气违抗她父亲的意志,结果弄得全家不和,酿成丑闻,甚至会发生祸事,败坏家庭的名声,如果她的弟弟还活着,情况还会更糟。后来,她不由自主地和一位她当时根本不爱的人结了婚,但她认为,和任何别的人结婚,甚至和她爱过的人结婚,也不会比和现在的丈夫结婚更幸福。多尔贝先生的去世,使她失去一位男友,但却把她的女友还给了她。甚至连她的忧虑和痛苦,她也认为有好的一面,因为它们可以使她推己及人,不会对别人的痛苦不表示同情。她说:“对自己的痛苦和别人的痛苦一样看待,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情啊。对别人表示同情,往往使自己也感到某种非财富和运气所能产生的满意心情。我曾无数次地叹息!我曾流过许多眼泪!唉!如果能重新诞生在同样的环境中的话,我唯一不愿意重犯的,就是我过去所做的那桩错事。不过,我所做的那桩错事,现在想来还是令人愉快的。”圣普乐,我信上告诉你的,是她的原话;你看完她的信后,也许会更清楚地明白她的意思的。
“你看,”她继续说道,“你看我是多么幸福。我得到的东西已经很多,但我希望还要得到更多的东西。我们家庭将日益兴旺,孩子们将受到良好的教育,我所爱的人都与我团聚或将与我团聚。我现在幸福,将来也幸福;一想到我既享受了现在,又憧憬着未来,我心里就十分高兴,我的幸福一步一步达到顶点,从来没有倒退过;它不期而至,可是当我以为它能持久时,它却离我而去。命运该怎样安排,才能使我长久幸福呢?一个人能永久处于某种状态吗?不,一个人有所得,必有所失,甚至得到某物时的乐趣,也会因为已经到手而消失。我的父亲已经老了;我的孩子们年纪还小,他们的生活还没有安排好。今后,我只有所失,而无所得,这是多么令人痛苦啊!母亲对孩子的爱永无止境,可是子女对母亲的爱,将随着与母亲的分离而日益淡漠。我的孩子们年岁愈大,他们与我的距离就愈远。他们也许会分散在世界各地,他们也可能会把我忘记。你想送一个孩子去俄国,他出发时,我将要流多少眼泪同!一切都将渐渐离我而去,什么也不能填补我失去的东西。我将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自己处于我使你所处的状态。人最终不是要死的吗?也许死在所有的人之后!被人遗忘而孤独地死去。人活得越久,就越想活,哪怕是活得一点乐趣也没有。我也会厌倦生活和畏惧死亡的,人老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和上面所说的情况相反,我现在死,我生命的最后几天是活得很愉快的,因为我还有精力去死;我认为:死只不过是与我所爱的活着的人暂别而已。不,我的朋友们,不,我的孩子们,我没有离开你们,可以说我仍然和你们在一起。我的身虽离开你们,但我的精神,我的心依然在你们这里。你们将常常看到我在你们当中,你们将时时觉得自己在我身边……我们以后会团聚的,我坚信这一点;善良的沃尔玛不会躲避我的。一想到我是回到上帝那里,我的心就异常平静,就不觉得死亡是很痛苦的。上帝也答应我要像对我这样安排你们的命运。我的一生是好的,是幸福地度过的。我过去是幸福的,现在是幸福的,将来仍然是幸福的:我的幸福已定,它是我和命运搏斗以后得来的,是永恒而无止境的。”
说到这里,神父进来了,他真心敬佩她,尊重她。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的信仰是多么真诚。他昨天和朱莉的谈话,以及他亲眼看到的朱莉的表现,使他深受感动。临死前装腔作势的人,他见得多,而像朱莉这么镇定的,却一个也没有见过。因此,从他对她非常注意的情况看,很可能他还有一个秘密的目的:看朱莉是否能这样镇定到底。
她侃侃而谈,用不着故意转变话题就可以谈一些适合于刚走进她房间的神父听的事情。她身体健康时,从不谈无意义的小事;此时静静地躺在床上,她也继续若无其事地谈她和她的朋友们关心的问题;她谈的问题,没有一个是无关紧要的。
当她顺着她的思路谈到她死后给我们留下什么时,她重新提到她过去对离开躯体的灵魂的看法。她欣赏有些人的天真,竞答应朋友们说死后要来告诉他们另一个世界的情形。“这个话,”她说,“同那些胡说八道的吓唬善良女人的鬼魂的故事同样荒谬,好像鬼魂真有喉咙可以说话,真有手可以抓人似的①!一个虚无飘渺的鬼魂怎么能对包在躯体里的灵魂起作用呢?既然和躯体混为一体的灵魂只有通过各种器官的中介才能有所感觉,鬼魂又如何去影响它呢?鬼魂不能对灵魂起什么作用和产生什么影响。脱离躯体的灵魂可以返回它曾经生活过的人间,在它喜爱的人的周围游荡和停留,我承认这样的假设不算荒谬,但它来到人间,并不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它的存在,它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也不是为了影响我们,将它的想法告诉我们,因为它根本没有能力触动我们的大脑;更不是为了看看我们在干什么;因为它没有视觉,看不到我们在做什么事;它来到人间,是为了亲自了解我们的思想和感受,直接和我们沟通,同上帝如何了解我们在世上的思想是一样的;通过直接沟通,我们可以了解他在另一个世界的想法,因为我们可以面对面地看见他②。“再说,”她看着神父接着说道,“如果感官什么作用也不起,我们要它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们既看不见永恒的上帝,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我们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旨意,既不传达给我们的眼,也不传达给我们的耳,而是传达给我们的心。”
①柏拉图说,在世上一生清白、毫无污点的正派人死后,他们的灵魂也清清白白地脱离躯体;而那些在世上放纵情歌的人死后,他们的灵魂是不能马上恢复原先的纯洁的;它们在离开躯体时,将带上世上的牵挂,像一堆残骸似地把灵魂束缚得不能自由。他说:“人们有时候在坟地看见飘飘荡荡去投胎转世的鬼魂,就是这样产生的。”历代的哲学家都爱用这种一孔之见来否定实际存在的事物和解释不存在的事物。——作者注。
②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很好;因为,如果不是为了得到最高智慧的启示,我们面对面地看到上帝又有什么意义呢?——作者注。
从神父的回答以及他们彼此点头首肯的表示,我明白了人的身体的复活是他们过去争论过的问题。此时,我才开始重视朱莉的宗教信条,我觉得她的信仰比较接近理智。
她对自己的这一套理论,是那样地深信不疑,以致尽管她不固执己见,但若要推翻其中任何一个她目前认为很正确的观点,也会使她十分难过的。她接着说道:“我许多次做好事时,都默想我母亲也在场,她了解我的心,并且赞同我的行为,我就愈发感到愉快。在我们死去的亲人的见证下行善,我们感到活得很有意义!这就是说,她身虽然已死,而心还和我们在一起。”你可以想象得出,当朱莉说这番话时,她把克莱尔的手是握得多么紧。
神父答辩时,尽管声调柔和,措词也思虑周到,而且还假装观点没有和她不同,可是又担心他对某一个问题的沉默,会被看作是对其他问题的认可,所以他一刻也不忘记教士的立场,要阐明他对来世的看法,虽然他的看法与朱莉的看法截然不同。他说,真正幸福的人的灵魂唯一关心的事情,是上帝的伟大、光荣和权能。在心中这样虔诚地默念上帝,就可使人忘却一切往事;人死后就不会再相遇,也不会彼此相识,即使是在天上,也是如此,何况在天上看到令人陶醉的景致,就不会再想人间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