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们的大孩子识的字已不少了。现在让我把他产生学识字的兴趣的经过告诉你。我隔三插五地给他讲一段拉·封登①的寓言,他听了很高兴,但是,当他问我乌鸦是不是会说话的时候,我便有所警觉了。我发现,要使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寓言和谎言之间的区别,那是很难的。我要尽力解决这个问题。由于我认识到寓言是为大人写的,而对于小孩子,就应当讲真话。因此,我决定不再给他讲拉·封登的寓言;我给他选了一本很有趣味的和有教育意义的小故事书,其中大部分故事都是从《圣经》上摘录下来的。我发现,孩子对我给他讲的故事很喜欢,因此,我想,我还须使我讲的故事对他有用处;于是,我就自己试编了一些好听的小故事,在必要的时候讲给他听。我陆陆续续地把我编的故事抄在一本有图画的本子上,把本子合起来,拿在手中,时而给他念几段。故事不多,也不太长,而且经常重复讲,并在讲新故事以前,还要对老故事讲几句评语。当贪玩的孩子听《圣经》上的故事听腻了的时候,我就拿这些小故事来解除他的厌烦,但是,当我看见他听得正入神的时候,我就说我想起了一件事情要去办理,在讲到最有趣的地方走了,故意漫不经心地把本子放在那儿。他立刻去请他的保姆,或者请芳烁茵或别的什么人,把故事念完。但是,由于他没有命令任何人的权力,而且我早已告诉大家怎么对付他,所以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照他的要求办;有的表示拒绝,有的说另外有事情,有的故意结结巴巴、慢慢吞吞,把故事念得乱七八糟,有的模仿我的做法,把故事念到一半,便放下书走了。当他发现自己每次都要这样依靠别人的时候,有人就悄悄建议他学识字,以后就可以不依靠别人,自己想什么时候看书,就什么时候看书。他赞成这个办法。这时候,就要有一些相当热心的人教他识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新的难题,不过,我们用难学的字难他,难到适可而止。尽管采取了这些办法,他也有三四次表示厌烦了;大家不管他,让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努力把故事愈编愈复杂,于是他又很高兴地来找我教他。尽管他开始学识字才六个月,但他已差不多能够自己单独一个人看书了。

①拉·封登(一六二一—一六九五)法国著名的寓言故事作家。卢梭不赞同用拉·封登的寓言故事教孩子,他以《乌鸦和狐狸》的故事为例,详细阐述了他的观点。参见卢梭《爱弥儿》第二卷第一二九—一三二页(商务印书馆,一九八八年版)。

“我大体上就是采用这些办法引起他求知的热情和愿望,使他不断去寻求能够加以应用而且又适合他年龄的知识。尽管他已学会看书,但他的知识并不是从书本上得来,因为在书中是学不到这些知识的,而且,无论从哪一方面讲,啃书本是不适合于儿童的。我希望使他早日养成用思想而不用书上的词句来充实头脑的习惯,这就是我为什么从来不让孩子背书的原因。”

“从来不!”我打断她的话说道,“这不可能,因为他要学教理问答课本和学念祷告词嘛。”“这你就不知道了,”她说道,“关于祷告,我每天早晨和每天晚上,都在我的孩子们的房间里大声祷告,这已经足够他们学了,用不着另外再强迫他们照书本背了。至于教理问答课本,他们根本就不学。”“什么!朱莉,你的孩子不学教理问答课本?”“不学,我的朋友,我的孩子不学教理间答课本。”“为什么?”我吃惊地问道,“一位如此虔诚的母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的孩子为什么不学教理问答课本?”“为的是他们将来有一天会真正信仰宗教,”她说道,“我希望他们将来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基督徒。”“啊!我明白了,”我大声说道,“你不希望他们的信仰只是在口头上,不希望他们只知道他们属于哪一个教,而希望他们要信仰它。你的看法很有道理。要一个人相信他不懂的事物,那是不可能的。”“你真会说话,”德·沃尔玛先生微笑着对我说道,“你能由于偶然的原因成为基督徒吗?”“我要努力争取成为一个基督徒,”我坚定地对他说道,“在宗教问题上,凡是我能懂得的东西,我都相信;而对于不懂的东西,我表示尊重而不否认。”朱莉向我做了一个表示赞成的手势,接着,我们又继续谈论我们的话题。

在谈到其他的问题时,她的话使我想象得到她对孩子的爱真是无微不至,而且有远见。她说,她的方法完全适合她自己确定的两个目标,即:一边让孩子的天性自由发展,一边对它进行研究。“在任何事情上,我的孩子都不会遇到什么人与他们为难,”她说,“而他们也不滥用他们的自由;他们的个性既不会变坏,也不会变得过分拘谨。我们让他们自由活动,以增强他们的身体,并培养他们的判断能力,我们不用奴役人的事情去败坏他们的心灵。别人对他们的恭维,也不会使他们因此就自以为了不起;他们既不把自己看作是有力量的人,也不把自己看作是戴着锁链的动物,而是把自己看作自由自在的幸福儿童。为了保证他们不受外界的罪恶的侵害,我认为,他们拥有一种比大人说的千言万语更为有效的预防药,因为,大人的千言万语,他们是不听的,听不到几句就感到厌烦的。他们的预防药是:他们周围的人的模范行为和言谈(在我们家里,大家谈话都是很自然的,我们没有专门为小孩子编造一套话)以及他们身在其中的和睦气氛、彼此协调与言行一致。

“在他们天真烂漫的活动中,他们没有看见过罪恶的事例,他们怎么会做出罪恶的事情?他们没有任何机会接触使他们产生贪欲的事情,他们怎么会产生贪欲?没有人对他们灌输偏见,他们怎么会产生偏见?你看得很清楚,他们没有做过任何错事,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不良的倾向。他们虽没有什么知识,但他们的头脑并不笨;他们虽也有欲望,但并不是非要人家满足其欲望不可。他们往坏的方面发展的倾向,早已得到防止;大自然的安排是正确的;我认为,我们所指摘的孩子们身上的缺点,其根源,不在大自然,而在我们自己。

“我们的孩子,完全按照他们心中没有被外界事物所扭曲的倾向行事,因此他们没有任何外露的和虚假的样子。他们严格保持他们原来的性格;我们天天都能看到他们原来的性格有所发展,并对天性的活动进行研究,深入探讨它们最奥秘的原理。孩子们深信他们不会遭到大人的斥责或处罚,所以他们也就用不着撒谎或做事躲躲藏藏的。无论是在他们之间谈话,或是对我们说话,都让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们内心深处的活动。他们之间成天自由自在地说个没完,甚至在我们面前也没有一时一刻停止过。我从来不责备他们,也不命令他们闲着嘴巴不说,也不假装在听他们讲话;即使他们说的是一些应当加以斥责的乱七八糟的话,我也装作不知道,但实际上,我对他们讲的话是非常注意地听的,只不过他们没有看出来就是了。我把他们做的事或说的话都如实地记下来。应当加以培育的,是地上自然生长的东西。他们嘴里的一句难听的话,就是一株杂草,而它的种子,则是由风从别处刮来的。如果我用斥责的办法把那株杂草割掉,它不久又会重新长起来的。我不这样做,我暗中查找它的根源,我要除它的根。我只不过是园丁的助手而已,”她微笑着对我说,“我要锄去园中的杂草,把有害的草都除尽,而培育好草的工作,则由他去做。

“你要知道,尽管我花了许多心血,但要取得成功,还须得到他人的支持;我的工作的成功,有赖于也许只有在我们这里才能找到的各种因素的配合。我们需要有一个知识渊博的父亲的指导,才能摆脱根深蒂固的偏见,找到从孩子诞生之时起就开始培养的好办法。在实行这个办法方面,我们需要他的耐心,我们不能有任何与他的指导相矛盾的做法;孩子需要有相当充实的先天所得和令人喜爱的健康的身体;他周围的仆人必须是很聪明的有心人,在主人家里要不停地工作,只要有一个仆人是粗野的或爱吹牛拍马的,就会使大家的苦心安排破坏无遗。我当然知道,有许许多多外来的因素会使我们精心设计的方案遭到破坏,把我们齐心协力进行的工作全盘打乱;感谢命运的帮助,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不过,应当指出,我们之所以能实行这种明智的做法,在很大的程度上有赖于我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认为,”我大声说道,“家庭的幸福也有赖于做法的明智。难道你没有发现,你所强调的各种因素的配合,都是出自你的安排,使你身边的人都不得不学你的样子吗?操持家务的母亲们,你们抱怨得不到人家的支持,这要怪你们没有正确理解你们的权利;只要你们按自己的身分行事,则一切障碍都可克服;只有你们很好地尽你们的义务,你们才能迫使他人尽他们的义务。你们的权利,不就是自然的权利吗?尽管有人散布邪恶的说法,但你们的权利是永远受到人们的尊重的。啊!你们要以作贤妻良母为荣;世间最温柔的权威,才是最受人尊敬的权威。”

在结束这次谈话的时候,朱莉说,自从昂莉叶蒂来了以后,所有的工作都进展得更加顺利。“当然,”她说,“如果我在他们弟兄两人之间采用互相竞赛的办法,我也许就用不着那么操心和想那么多办法了,但我觉得这个办法太危险,我宁可多辛苦点,而不愿冒任何危险。在这方面,昂莉叶蒂可以辅助我,因为她是女孩子,是他们的姐姐;他们都非常喜欢她。她的聪明远远超过了她的年龄;在一定程度上,我使她成了他们的第一位女教师;他们愈听她的话,我的计划便愈能获得成功。

“至于她,她的教育,由我负责;不过,对她的教育方法完全不同,值得我们在另外一次谈话中单独谈。目前,我可以这么说,除了大自然赋予她的天资以外,我们还想给她增加点什么的话,那是很难的,因为,在世界上如果要找一个能赶得上她的人的话,那就只有找她母亲本人。”

绅士,我们天天都在盼望你到来。这封信,是我从这里发出的最后一封信。我当然知道你还要在军队里多呆些日子的原因,但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寒而栗。朱莉也为此感到不安;她请你常来信,把你近来的情况告诉我们。她还希望你要想到:你把你的生命拿去冒种种危险的同时,也使你的朋友寝食难安。就我来说,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别的什么话要对你说。你要好好地忠于你的职责;我愈是绝口不说一句叫你胆怯的话,我的心才愈是贴近你的心。亲爱的博姆斯顿,我知道:只有为了你的祖国的荣誉,才值得你去流血牺牲;不过,难道你一点都不为那个纯粹是为了你才活在人间的人而爱惜你的生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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