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觉得怎么样?”我们从水池边往回走的时候,她问我,“你还觉得是在天边的地方吗?”“不,”我回答道,“我现在已经不在天边,你把我领到爱丽舍了。”“她给果园起的这个响亮的名字,”德·沃尔玛先生说道,“很好,用来形容这个好玩的去处最恰当。对小孩子的游戏也略有夸奖之意;你知道吗,他们在这里玩的游戏,都不是他们的母亲教的。”“我知道,”我说,“我完全相信;我觉得,这样的儿童游戏,比大干的活儿更有趣。”

“这里,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我继续说道,“一个完全改变了过去面貌的地方,只有经过人的经营和管理,才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我在哪儿也没有看见有人经营管理的痕迹,到处是那么的碧绿、清新和生气勃勃,一点也看不出是经过园丁的侍弄。当我刚进来的时候,我觉得这里处处都像一个荒岛,我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足迹。”“啊!”德·沃尔玛先生说,“他们把人的足迹都去掉了,我就看见过好几次,有时候还玩弄骗人的花招。在人整治过的地方撒上干草,用干草来掩盖人的工作的痕迹。冬天,在土质贫瘠的地方铺上一层又一层的肥料,肥料腐蚀苔藓,使草和其他植物恢复生机;树木也要吸收一部分肥料,因此,到了夏天就看不见施肥的痕迹了;至于生长在小路上的苔藓,那是爱德华绅士从英国来信告诉我们培养的方法之后,特意培养的。这两边都有墙围着;每道墙都有遮掩物,不过不是贴墙种植的果树,而是密密的灌木丛,表明这块地方到此为界,过此就是一座森林了。那两边是高高的坚固的篱笆,篱笆前边种了许多槭树、山楂树、枸骨叶冬青、女贞树和其他杂树,使人看不见篱笆,而只看见一片树林。你看它们都没有排成一定的行列,高矮也不整齐。我们从来不用墨线;大自然是从来不按一条线把树木笔直地一行一行地种的。它们看起来不整齐,弯弯曲曲的,实际上是动了脑筋安排的,目的是为了延长散步的地方,遮挡岛子的岸边,这样既扩大了岛子的面积,而又不在不该拐弯的地方硬要拐弯①。”

①这不是当时流行的小树林的样子。当时的小树林是那样地弯过来又拐过去的,以致人们在林中只好按“之”字形走路,每走一步都要转一个方向。——作者注。

我对这一切一加思考,便发现,他们想了那么多办法去掩饰他们曾经在这里花了许多工夫,这真是奇怪;不费这一番心思岂不更好吗?“尽管我对你这样详细地讲了,”朱莉说道,“如果你根据效果来评判我们所做的工作,那你一定会评判错的。你所看到的植物,都是野生的,或者是生命力很强的,一种在地上就会自己生长的。再说,大自然似乎不愿意人们看见它真正的美,因为人们的眼睛对大自然的美大不敏感,即使摆在他们的眼前,他们也会看错它本来的样子的。大自然躲开人常去的地方,它把它最动人的美陈列在山顶上,陈列在密林深处和荒岛上。所以,喜爱大自然而又不能到远处去寻找它的人,只好对它使用暴力,想办法强使它来和自己在一起,不过,要做到这一点,也非要有一点想象力不可。”

听完了她的话,我心中产生了一番使他们好笑的遐想。我对他们说:“如果有一位巴黎或伦敦的富翁来做这座房屋的主人,而且还带来一位用重金请来破坏这里的自然美的建筑师,他走进这个简朴的地方,一定会看不起的!一定会叫人把所有这些不值钱的东西通通拔掉的!他要把一切都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小路要修得漂亮,大道要分岔,美丽的树木要修剪成伞形或扇形!栅栏要精雕细刻!篱笆要加上花纹,弄成方形,篱笆的走向要拐来拐去的!草坪上要铺上英国的细草,草坪的形状有圆的、方的、半圆的和椭圆的!美丽的紫杉要修剪成龙头形、塔形和各种各样的怪物形!花园①里要放上漂亮的钢花瓶和石头雕刻的水果!……”“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做好以后,”德·沃尔玛先生说道,“这个地方固然是很漂亮了,但人们也就不常到这里来了;即使来了,也巴不得赶快离开,到田间去散步。一个令人沉闷的地方,是没有人去散步的,顶多也只是在出去散步的时候,从这里经过一下罢了。而目前,当我在田间漫步的时候,我可是经常急着回来,在这里散步。”

①我相信,人们在花园里不让任何乡间的东西存在的时刻即将到来:他们在花园里不让草和灌木生长,他们摆设一些瓷花和瓷人;花园周围有栅栏,地上铺一层各种颜色的沙,并放几个里边空无一物的好看的花瓶。——作者注。

在这块面积如此广阔、草木如此众多的地方,我没有看到任何一样反映主人和艺术家的虚荣心的东酉。有虚荣心的主人和艺术家,都急于炫耀自己:一个炫耀自己的财富,一个炫耀自己的本领;他们花了许多钱,搞出来的东西却令人生厌,谁看了也不喜欢。对高大的偏爱,是不符合人的天性的,是有害于人对事物的追求的。又高又大的样子是很难看的,它使人觉得假装高大的人很可怜:站在他的花圃和宽阔的道路中间,他小小的个儿也不会因此就大起来。一株本来只有二十法尺高的树,一和他相比,就显得有六十法尺①高似的;他所占的空间从来不超过三法尺,因此,在他庞大的花园里,他小得简直像只虫子。

①有些人喜欢修剪树枝,把树修剪得光秃秃的,把漂亮的树梢和浓密的树叶都剪掉,使树汁流尽,不让树长得枝叶繁茂;这真令人好笑,因此,对这种做法,需要多讲几句。是的,这个方法可以使国主得到木柴,但却使国家遭了殃,因为国家的树木本来就不多;有人以为法国的大自然和其他国家的大自然不同,因此硬要毁坏它的容貌,把它搞得面目全非!公园里种的尽是树干细高的树,看起来好像全是桅杆或五月树似的,人们在树下散步,连一块遮荫的地方都没有。——作者注。

另外还有一种做法,和前面那种做法不仅截然相反,而且还更加可笑,因为它连散步的乐趣都不让人享受,虽然修建花园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们在其中散步。我告诉他:“我曾经看见过一些追逐新奇的人,一些可笑的花卉家,他们一见到毛度就害怕,而一看见郁金香就爱如至宝。”关于这一点,绅士,我对他们叙述了我有一次在伦敦的花园里遇到的情形:我被人们用挺隆重的仪式领进花园;我看见种在四层厩肥上面的荷兰的珍奇花卉正在盛开。我永远记得,有人献给我一把阳伞和一根手杖,以表示对我的尊敬。可是我说我不敢当,其他在场的人也有同感。我对他谦卑地承认:尽管我想尽力而为,见到颜色鲜艳的郁金香就硬装出”狂喜的样子,但我还是遭到那些学者的嘲笑和讥刺,对我大喝倒采,那位园艺教授用轻蔑的目光把花和我这个赏花的人瞥了一下之后,一直到终场,对我都保持着一种不屑于正眼看我的样子。“看来,”我说道,“他有点儿后悔,不该白送我一根手杖和一把阳伞。”

“这种爱好,”德·沃尔玛先生说,“一旦成癖,就会使人显得小气,看问题很幼稚,而且还会产生不良的后果。前面所说的那种人的爱好,至少还显得高雅和大方,而且也有某些好的地方;一棵银苗菜或一个葱头,正当人们拿它去卖的时候,却被虫子咬了,甚至把它咬坏了,这时候,它有何价值呢?一朵在中午盛开而到了太阳落山时就凋谢的花,有多少价值呢?一般的美,只有好奇的人才欣赏,而它之所以美,也只是因为它使好奇的人感到喜欢,这种美的价值如何呢?总有一天,人们对花卉的看法,将与今天的看法完全相反;将来的看法有将来的道理;到那时,就数你博学,而那些好奇的人显得无知了。通达事理的人,对花卉并不细细观赏或进行品评,因为他看花的目的,是使身体得到适当的运动,和朋友边散步边聊天,使他的精神得到休息。种花的目的,是为了我们在漫步的时候观赏,而不是为了让人乱加解析①。你看那花中之王在这个果园中到处显示它的存在:它使空气芳香,使人赏心悦目,看人了迷,但它却几乎没有让人操多少心和花多少力气。然而,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花卉家们看不起它;大自然已使它长得如此之美,以致他们无法给它添加任何习俗的美;他们苦于不知道如何种植它,所以就觉得它不合他们的心意月。那些所谓的高人雅士的错误在于:他们到处都想搞点艺术,而出自天然的艺术,他们又不喜欢;他们不知道善于审美的人是着重于看那藏而不露的美的,尤其是对大自然的作品,更是如此。为什么要修那些铺有沙子的笔直的小路?为什么要把几条道路交汇成星状,结果不像他们所想象的使人觉得花园大,反而弄巧成拙地使人看出了花园的局限?你在树林里可曾看见过河里的沙子?人的脚在沙子上走,难道比在苔藓或草地上走更感到柔和?大自然使用过角规和尺子吗?他们把大自然弄得面目全非之后,是不是还害怕人们根据某些现象去寻找它?他们散步走直线,似乎是为了早到终点,好像刚一开始散步就对散步感到厌倦似的,这岂不令人好笑?他们抄近道走;我们根据这一点,不就可以说他们是在赶路而不是在散步,说他们刚进花园就急着想出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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