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是这样,吉里雅特经过了一路平安的航行以后,在天全黑下来的时候,到了圣桑普森,当时已经是将近十点钟,而不是九点钟左右。

他到得迟了一些,是因为小帆船上装的东西太重了。

吉里雅特曾经计算好了时间。半潮来的时候,有月光,有涨起的海水,可以顺利地进入港湾。

小小的港湾里当时全都进入了梦乡。停泊在那儿的几只船,绞帆索在横桁上,桅楼装上了索具,没有舷灯。在港湾深处,能看得见在船坞里有几只小船,停在干坞里正在整修。巨大的船体,桅杆卸下了,凿沉在那儿,在它们的穿了许多洞眼的船壳板上面,竖着光秃秃的肋骨的弯曲的尖端,非常像足朝天躺着的死掉的金龟子。

吉里雅特一进入狭窄的港湾口,便仔细观看港口和码头。到处都没有亮光,布拉韦没有,别处也没有。没有过路的行人,也许有那么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去教士家或者是从那儿出来。不过,那是不是一个人还不能肯定,黑夜将它显示出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月光一直是朦朦胧胧的。距离一远,更加难以分辨了。那时的牧师住宅在港湾的那一边,那个地方今天已经建起一个有顶的船坞。

吉里雅特一声不出地将小帆船靠拢了布拉韦,再把它系在梅斯莱希埃里的窗下原来系“杜兰德号”的铁环上。

接着他跳过了船壳板,到了岸上。

吉里雅特把小帆船留在码头,他弯过那所房子,顺着一条小巷走,然后又走进了另一条,甚至不望一望旁边那条通向路头小屋的小路。几分钟后,他在一个墙角落站住,那儿有六月里开红花的野锦葵,冬青,常春藤,还有荨麻。在这个地方,在夏日的白天里,他曾经许多次藏在荆棘里,坐在一块石头上,连续好几个小时,连续好几个月,越过矮墙出神地望着布拉韦的花园,有时他真想大步跨过那道墙去。他的目光穿过一丛丛树枝,注视着那所房子的一间房间的两扇窗子。这时他又找到了那块石头,那丛荆棘,那道墙依旧那样矮,那个角落依旧那样阴暗。他像一只回洞的野兽,不是走进来而是溜进来的。他蜷缩在那儿。一坐下来,他便不再动一动了。他向前望,他又看见了花园,小径,花坛,四方形的花圃,房子,房间的两扇窗子。月光给他照亮了这个梦。一个人不得不呼吸,这可实在可怕。他尽力不让自己出一点儿声息。

他仿佛看见一个天堂的幻影。他怕这一切都会消失。这些东西都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它们是真实的话,那只能是带着神圣的事物总是会立即消失的危险。只消吹一口气,一切都会无影无踪。吉里雅特不寒而栗了。

在花园里,在他前面很近的地方,一条小径的尽头,有一条漆成绿色的木长凳。我们都记得这条长凳。

吉里雅特望着那两扇窗子。他想到在那间房间里有一个人可能在睡觉。在这道墙后面,人们都睡了。他真希望自己不在他此刻待的地方。同时他又宁愿死也不走开。他想到会使一个人的胸脯鼓起的呼吸。是她,这个幻影,这个在乌云上的洁白的形象,这个终日在他脑际萦绕飘动的人影,她就在那儿!他想到这个无法接近的人正在沉睡,离他这样近,他的如痴如狂的心情几乎能立刻传到她的身边。他想到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女人,似睡未睡,受到许多幻想的骚扰,她也是这样。他又想到在远方的、难以捉住的、被人渴望的人,她紧闭双眼,手捂着前额。他还想到那完美无缺的人的神秘的睡眠,想到一个梦会引来的许多梦。他不敢想得更多,可是他还是想着。他甚至敢有一些缺少敬意的想法,只有天使才可能具有的女性的身形使他心绪不宁,黑夜的时刻使得害羞的眼睛勇敢,也能偷偷地看起来。他责怪自己想得太远,他担心在自己思索的时候会亵渎神明。他身不由己,无法抗拒地全身战栗着,同时望着那望不见的景象。他想象在那边椅子上有一条衬裙,一件披风丢在地毯上,还有一条解开了扣子的腰带,一条方围巾,他止不住哆嗦,几乎心都碎了。他又仿佛看到一件胸衣,一条拖在地上的束带,长袜,宽紧袜带。他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繁星点点的夜空。

星星为了像吉里雅特那样贫穷的人的心发亮,正像为了一个百万富翁的心发亮完全一样。任何人热情上升到一定的程度,都很容易因此头晕目眩。如果这个人的性格纯朴粗野就更会如此了。因为粗野常和梦想连在一起。

太多的快乐也会像河水一样泛滥起来。看到那些窗子,吉里雅特几乎觉得太满足了。

忽然他看到了她本人。

春天已经使矮树丛长得又浓又密,从那儿的枝叶里出来一个人影,一件袍裙,一张神妙的脸,她步子像幽灵又像天仙一样难以形容的缓慢,她就像月光下的另一道光芒。

吉里雅特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那是黛吕舍特。

黛吕舍特走过来了。她站住了。她走了几步要离开,但是又站住了,接着回过来在那条木长凳上坐下。月亮给树遮住,几朵云在苍白的星星间飘动。大海低声地对着黑暗里的事物说话,全城都睡了,天边升起了轻雾,景色无限凄凉。黛吕舍特低下前额,带着沉思的眼睛凝视着,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侧身坐着,只戴着一顶无边软帽,帽带松开,几乎像没有戴帽子一样,让人看到她娇嫩的颈背的头发根。她用一根手指毫无意识地绕着软帽上的一根饰带,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的手好像雕像的手。她的袍裙的颜色在夜色里是白色的。树木在摇动,仿佛它们受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魅力的感染。她的一只脚的尖端露了出来。她的垂下的眼睫毛仿佛在收缩,显示眼睛里有一滴泪珠,或者是有一个强忍住的念头。她的胳臂的动作迟迟疑疑,不知道支撑在哪儿好,显得分外迷人。她的姿态里有一种略略踌躇的意味,那不是亮光而是微光,是优美的风度,而不是像女神那样。她的裙子的下部的褶痕很优雅。她的可爱的脸在沉思,完全是童贞女那样的神情。她离他这样近,真太可怕了。吉里雅特能听得见她的呼吸声。

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只夜莺在歌唱。树枝间吹过的一阵阵风吹得连黑夜深沉的寂静都骚动了。美丽神圣的黛吕舍特在这夜色里是光辉和芳香混合起的产物。分散各处、无边无际的迷人的力量都神秘地聚到她的身上,凝结在一起。她让它们在自己身上充分显露。她仿佛是整个黑影的花朵似的灵魂。

这个黑影在黛吕舍特那儿是飘动的,但是却重重地压着吉里雅特。他心醉神迷。他的感受是言语无法表达的。激动的心情常新,言语则会用旧,所以激动的心情不可能被言语表达。陶醉会压得人喘不过气。看见黛吕舍特,看见她本人,看见她的袍裙,看见她的无边软帽,看见她的手指绕着的饰带,能够想象得到这一切是真的吗?就在她的身边,这是可能的事吗?还能听得到她的呼吸声,她在呼吸,天啦!同时天上的星星也在呼吸。吉里雅特不禁心惊胆战。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他不知所措。看见她以后的兴奋使他全身瘫软。怎么!真的是她在那边,他自己在这边!他的头脑着了迷,他的思念凝固不动,专注在那位少女身上,好像对方是一粒稀有的深红色宝石。他看着那颈背,那些头发。他甚至没有想到这一切现在都属于他了,不久以后,也许是明天,他就有权松开那顶软帽,他就有权解开那条饰带。可是他遐想到这个地步,还一刻也没有产生过这样极端大胆的念头。用思想去触摸,这几乎是用手去触摸。爱情对于吉里雅特,就像蜂蜜对于熊一样,是美妙温柔的梦。他想得模模糊糊。他不知道他想到什么。夜莺还在歌唱。他觉得自己快断气了。

站起来,越过墙去,走到跟前说一声:是我,和黛吕舍特交谈起来,这个想法他却一点也没有。如果他想到了这一点,他早就逃走了。倘若有什么和一个想法相似的东西在他的头脑里刚刚萌生,那便是黛吕舍特在那儿,他再没有任何需要了,永生已经开始了。

一个声音将他们两个人都惊醒了,她是从沉思中,他是从精神恍惚中。

有人在花园里行走。因为树木多,看不出是谁。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黛吕舍特抬起了眼睛。

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停下来了。走路的人刚刚站住,一定是在很近的地方。那条有长凳的小径消失在两丛树当中。那个人就在那条小径上,离长凳没几步路。

真是碰巧,树枝茂密,使得黛吕舍特能看得见那个人,吉里雅特却看不见他。

月光在地上投下一个影子,从树丛一直伸到长凳那儿。

吉里雅特看到了这个影子。

他望着黛吕舍特。

她脸色全发白了。她的嘴张开一半,一声惊诧的叫声给抑制住了。她从长凳上想站起来,还没有站直就又坐了下去。她的动作显得她又想避开,同时又受到了吸引。她的惊讶是一种充满不安的喜悦的表现。她的嘴角似乎露出了发亮的微笑,眼睛里含着闪光的泪水。她仿佛因为那个人的出现变得更美了。她看见的那个人似乎不属于尘世。反映在她的眼睛里的是一位天使。

那个对吉里雅特来说只是一个影子的人说话了。声音从树丛里传出来,比女人的还要柔和,但是是男人的声音。吉里雅特听到了他说的这些话:

“小姐,我每个星期天和每个星期四都看见您。别人对我说以前您可不是常常去的。这是别人过去的看法,请您原谅我。我从来没有对您说过话,这是我应守的本分,今天我来向您说话了,这也是我应守的本分。我应该首先开口对您说话。‘克什米尔号’明天要开船了,这便是我来找您的原因。您每天夜晚在您的花园里散步。如果我一直没有我现在这个想法,我要知道您的种种生活习惯,那是很不应该的。小姐,您贫穷,我从今天早上起成了富人。您愿意我做您的丈夫吗?”

黛吕舍特像一个在恳求的女人那样合拢双手,朝那个对她说话的人望着。她默不做声,牢牢地盯着对方,从头到脚全身都在发抖。

那个嗓音继续说下去:

“我爱您。上帝造出男人的心并不是不让它说话的。既然上帝许诺了永生,因此他希望人们能成双成对。在人间我有一个妻子,这就是您。我想念您,如同想念一篇祈祷文。我的信仰在上帝身上,我的希望在您身上。我的双翼是您带给我的。您是我的生命,而且早就是我的保护神。”

“先生,”黛吕舍特说,“房子里没有人回答您的话。”

那个嗓音又响起来了。

“我曾经做过这样一个甜蜜的梦。上帝是不禁止人做梦的。

我觉得您仿佛是一种光荣。我热烈地爱着您,小姐。纯洁的圣女便是您。我知道此刻人们都已经入睡了,可是我无法选择其它的时间。您记不记得别人对我们读过的《圣经》中的这一段?《创世记》的第二十五章①。从那时以后,我始终想到它。我经常反复读它。埃罗德牧师对我说:‘您应该娶一个有钱的妻子。’我回答他说:‘不,我应该娶一个贫穷的妻子。’小姐,我对您说话的时候,没有走近您,如果您不愿意我的影子碰到您的脚,我甚至能向后退。您是我的主人。如果您愿意,请您向我走过来。我爱您,我等待着。您是上帝赐予的恩惠的活的形象。”

“先生,”黛吕舍特口吃地说,“我不知道在星期天和星期四有人注意我。”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

“我们对于天使的事是没有能力对抗的。整个天道就是爱。

婚姻就是迦南①。您是希望之乡②的美女。充满无限的感激,我向您致敬。”

黛吕舍特回答道:

“比起其他那些行为严格的人,我认为我没有做过更多的错事。”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

“上帝将他的意愿放进花里,放进曙光里,放进春天里,他希望人们相爱。在夜晚的神圣的黑暗里,您多么美。这个花园是您照管的,在花园的芳香里有您呼出的气息。小姐,心灵的会合不依靠心灵本身。那不是我们的过错。您到了这儿,这便是一切。我在这儿,这便是一切。我做任何事情都会感觉得到我爱您。有时候,我的眼睛对您抬起来。我错了,可是该怎么办呢?在对着您望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谁也不能克制住自己。有一些神秘的意志胜过我们。最好的圣堂就是人的心。如果在我的家里有您的心灵,那它便是我所渴望的人间乐园,您同意这样做吗?当我一直贫穷的时候,我一声也没有吭过。我知道您多大年纪。您二十一岁,我二十六岁。我明天要离开了,如果您拒绝我,我就不回来了。和我订婚吧,您愿不愿意?我的眼睛曾经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向您的眼睛提出这个问题。我爱您,请回答我吧。一旦您的叔父能接待我,我便会对他提出这件事,可是我首先要向您转过身来。是向利百加本人提出利百加的婚事的①。除非您不爱我。”

黛吕舍特低下前额,低声地说:

“啊!我爱他!”

这句话说得很轻,只有吉里雅特一个人听得见。

她依旧低着头,好像在阴影里的脸要将她的思想也藏到阴影里似的。

①应该是《创世记》的第二十四章,作者写错。见本书第一部第七章第三节,是雅克曼·埃罗德在莱希埃里家里,当着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的面念的。这里埃比尼泽将黛吕舍特比做《创世记》中提到的利百加。

①迦南,巴勒斯坦一地区,在约旦河与地中海之间,据传由上帝赐给亚伯拉罕,上帝说:“这迦南地要成为你子孙永远的产业。”见《圣经·旧约》的《创世记》。

②即迦南。

①见《圣经·旧约》的《创世记》。亚伯拉罕派老仆外出为其子以撒找妻子。仆人到了一井边,祈祷说,来打水的女人谁给他水喝,就是以撒的妻子。利百加来到井边打水,应仆人请求,给了他水喝,后与以撒成婚。

说话停顿了片刻。树叶一点儿没有摇动。这是宁静而又严峻的时刻,万物在沉睡,人也在沉睡,黑夜仿佛在静听大自然的心脏的跳动。在这一片肃静中间升起了大海的巨大的波涛声,好像一个使得静寂更加完满的和谐的声音。

那个嗓音又说话了:

“小姐。”

黛吕舍特浑身打颤。

那个嗓音继续说:

“唉!我等待着。”

“您等待什么?”

“您的回答。”

“上帝已经听到我的回答了,”黛吕舍特说。

这时候,那个嗓音变得几乎响亮了,同时更加显得柔和。那些话从树丛里送出来,就像从燃烧着的灌木丛里送出来一样。

“你是我的未婚妻。站起来,到这边来。让繁星点点的蓝天目睹你的灵魂接受了我的灵魂,愿我们第一次的吻能和苍穹合在一起!”

黛吕舍特站起身来,有一会儿没有动一动,眼睛朝前望,无疑是遇到了另外一个人的眼光。接着,她抬起头,垂着双臂,就像一个向陌生的支持者走去的人那样,手指分开,慢步地向树丛走去,然后消失了人影。

片刻后,在沙地上不是一个影子,而成了两个影子,两个影子混合起来了。吉里雅特看见在他的脚跟前,两个影子拥抱在一起。

时间从我们这儿流过,好像从沙漏中流下①。我们感觉不到这种时光的流逝,特别是在一些最关键的时刻。在这一方面,这一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见证人,他们没有看见他,在那一方面,那个见证人也没有看见这一对,不过他知道他们在那儿。他们在这样的神秘的静止里要停留多少分钟呢?似乎很难说清楚。忽然间,远处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嗓音高喊道:“救人呀!”港湾的钟响了。这阵喧闹的声音,恐怕那对陶醉在天堂里的幸福的人是听不见的。

钟不断地响着。假使有什么人去那个墙角寻找吉里雅特,是不再会找到他了。

①沙漏,又叫沙时计,古时用来计时,腰细,以上部容器的沙漏到下部容器的数量来计量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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