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夜里,吉里雅特睁开了眼睛,望着黑暗。
他感到分外的激动。
张着的眼睛见到的是黑夜。处境很可悲,使人焦虑。
黑暗的压力无法逃避。
难以形容的黑漆漆的天穹,没有一个潜水者敢投进的浓密的黑暗,混合在这种黑暗中的无以名状的昏暗乏力的光,成了尘埃一样的亮光——是光的种子还是灰烬?千百万支没有火光的火把,不肯透露秘密的燃烧的大火,一阵散开的仿佛被阻止的火星的粉末似的微火,混乱的旋涡和坟墓那样的永恒,呈现出一个悬崖的口子的难题,露出又掩上面目的谜语,给黑暗蒙盖住的无限的空间,这就是黑夜。这重重叠叠的一切压得人窒息。
这是所有的神秘,宇宙的神秘和命运的神秘的混合体,它压在人的头顶上。
黑暗的压力对于面对着的各种不同的灵魂施加影响。人面对黑夜认识到自己并不完美。他看到了黑暗,感到了自身的弱点。漆黑的天空,是个失明的人。人呢,面对着黑夜,卧倒,跪下,俯伏,趴在地上,向一个洞爬过去,或者是为自己寻找翅膀。他几乎一直想避开“未知”的无定形的存在。他在想这是什么;他发抖,他屈服,他茫茫然;有时候,他也想走掉。
走到哪儿?
到那儿。
那儿?那儿是什么地方?那儿有什么?
这样的好奇心显然是一种对被禁止的事物的好奇心,因为在这方面,人的周围的所有的桥都断掉了。没有横渡“无限”的方舟①。可是被禁止的事吸引人,虽然它是一个深渊。那儿人的脚不能去,只有眼光能到达,那儿眼光无法透入,只有精神能够继续前进。人尽管软弱无能,但是没有一个人不想试试。人,依照他们的本性,在黑夜面前,或者是寻求,或者是裹足不前。对一些人来说,这是遭到驱逐,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扩张。景象是昏暗的。这样昏暗的景象很难形容。
黑夜明朗吗?这是黑暗的基础。它有暴风雨吗?这是云烟的基础。“无限”又逃避同时又出现,它拒绝人去探究,但愿意让人猜测。无数的光点使得无底的黑暗更加黑了。发亮的红宝石,闪闪的光彩,一颗颗星星,都是“未知”里的能观察到的存在,要去接触这些光芒是可怕的挑战。这是一些在“绝对”中的创造物的路标。这是一些不再有距离的地方的距离的标记。这是对深渊的最低水位的不可能但又真实的难以进行的编号。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发光的点,接着,又有一个,接着,又有一个,接着,又有一个。它们难以觉察,它们又巨大无比。这样的光是一个火源,这样的火源是一颗星,这样的星是一个太阳,这样的太阳是一个宇宙,这个宇宙什么都不是。一切数字在“无限”面前都是零。
②拉丁文,意为:在阴影下面。指吉里雅特面对黑暗的精神状态。
①方舟是《圣经》中挪亚为避洪水而造的长方木柜形大船。
这些什么都不是的宇宙却存在着。对它们观察以后,会感觉得到“什么都不是”和“不存在”之间的区别。
无法达到,加上无法解释,这便是天。
从这样的沉思,产生一种壮丽的现象:惊愕使灵魂变得高大。
神圣的恐惧是人特有的,兽类就没有这种畏惧。智力在这种庄严的恐怖中发现它的衰退和它的标志。
黑暗是一个统一体,它使人感到恐怖。同时它也是复杂的结合体,它使人产生畏惧。它的统一性重重地压在我们的精神上,不让我们有反抗的想法。它的复杂性使得人们向自己的四周留神察看,仿佛不得不担心会突然出现意外似的。人们让步,而又提防。人们面对着“全体”,于是顺从,面对着“几个”,于是怀疑。黑暗的统一性包含一个倍数。神秘的倍数,在物质中能看得见,在思想中能感觉到。这就产生了一片寂静,又一个要警觉的理由。
黑夜,写这本书的人在其他地方也说过①,是包括我们在内的特殊创造物的固有的和正常的状态。白昼,在时间里和在空间里一样短暂,只不过是和星球邻近造成的结果。
宇宙中的黑夜里的奇迹没有摩擦便无法完成,而像这样一种机器的一切摩擦都会使生命受到伤害。机器的摩擦,那就是我们叫做的“恶”。我们在这种黑暗里感受到“恶”,它暗暗地否认神圣的秩序,它是背叛理想的行动暗含的渎神的言语。“恶”以很难理解的研究千头怪胎的畸形学①使得宇宙的巨大的整体复杂化。“恶”出现在万物面前,为的是表示反对。它是暴风雨,它破坏船只的航行。它是混沌,它阻碍世界的诞生。“善”具有单一性,“恶”则具有普遍性。“恶”打乱了像逻辑学一样严密的生活。它使鸟吞食飞虫,使彗星毁灭行星。“恶”是对创造的涂改。
夜间的黑暗充满了昏乱。谁深入到里面,谁就会被吞没,同时拼命挣扎。再没有比对黑暗的检查更辛苦的了。那是对模糊不清的对象的研究。
没有一个确定的地方能安置人的灵魂。有出发点,却没有终点。矛盾的答案互相交错,怀疑的所有分支同时出现。在一种不明确的力量推动下,各种各样的现象一步步地露出真正面目。所有的规律彼此交叉。一种难以理解的混杂性使得矿物好像植物一样生长,植物生存,思想产生重量,爱情光芒四射,万有引力产生爱心。一切问题的广阔的战线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展开。朦胧的预感开始显示了未知。宇宙的同时性完全显现在广大模糊的空间里,不是为了眼神,而是为了智力。看不见的事物变得可见。这便是阴影。人便在它的下面。
人不知道详情细节,但是他背负着和他的精神相称的整体的巨大的重量。这种困扰促使迦勒底的牧人去研究天文。无意的启示从万物的毛孔中出来。科学的渗出可以说是它自己造成的,并且战胜了愚昧无知的人。所有孤单的人受到这种神秘的浸润,常常会不自觉地变成了一个天生的哲学家。
黑暗是不可分的。它里面有东西待着。“绝对”就一直待在那里面。
①雨果在他1842年发表的游记《莱茵河》和其他文字中曾这样写过。
①畸形学,是研究动植物中先天性畸形的原因、发育、分类等的科学。
同时“变化”也待在那里面。人们在其中行动,这可是令人不安的事。一种神圣的组合在其中逐段地完成。预谋,力量,规定的用途,一起在其中进行一件巨大的工作。可怕的、恐怖的生命就在这当中。那里面有天体的巨大的运转,恒星族,行星族,黄道光,电流的、散发的、极化的和吸引的Quid_divinum①。那里面有拥抱和对抗,普遍的对比的一次壮观的涨潮和落潮,在一些中心之间的自由的无法估计的因素。那里面有星球里的体液,星球外面的光线,游荡的原子,散乱的胚芽,授精的曲线过程,交配和搏斗的会合,闻所未闻的丰富,像梦一样远的距离,令人眩晕的循环,不可胜数的世界的冲破,黑暗中的彼此追赶的奇迹,一劳永逸的机构,逃跑中的星球的呼吸,人们感觉到在转动的轮子。学者猜测,愚人同意,并且哆嗦。这一切都存在,还躲藏着,它们无法夺取,无法触及,无法接近。人们信服到了感到气闷的地步,在他们头顶上有一种说不确切的黑色的东西,什么也不能抓住。人们被摸不到的东西压垮了。
到处不可思议;但是没有一个地方不可理解。
在这一切上面,再加上一个可怕的问题:这个内在②是一个存在吗?
人们在黑影里。他们看着。他们听着。
这时候,阴暗的地球在运行和转动。花朵意识到了这个巨大的运动。
石竹花③晚上十一时开花,萱草④花清晨五时开花。惊人的规律性。
在其他的深渊里,一滴水就成了一个世界,纤毛虫在那儿大量繁殖,微小的动物产生巨大的生殖力,难以觉察的东西显示出它们的伟大,无限的反方向出现了。一朵硅藻①在一小时内能产出十三亿朵硅藻。
所有的谜同时提出了怎样的建议!
那是不能减少的。
人们受到法则的约束。被迫相信,这便是结果。但是信任并不足以使人得到平静。信任有一种简直无法理解的对于形式的奇怪的需要。这样就产生了宗教。没有外形的信仰是最难以忍受了。
不管人怎样思想,不管人怎样希望,本身有怎样的耐力,总是对着黑暗看,不是看,而是凝视。
这些现象应该怎样对待呢?在它们的汇合下怎样行动呢?要分解这种压力是不可能的。适合这一切神秘的结局的是什么样的幻想呢?多少难以理解的、同时发生的、表达吞吐的新现象,因为它们太多而变得黑暗,仿佛是一些含含糊糊的语言!黑暗是一种沉默,可是这种沉默说出了一切。从这里面庄严地出现了一个结果:上帝。上帝,是不能缩减的概念。这个概念在人的心中。三段论②,争论,否定,体系,宗教,都在它上面经过,却不能降低它的意义。这个概念得到了整个黑影的肯定。但是骚动在其余的地方到处都有,这是可怕的内在。各种力量间的难以形容的协调,因为全部黑暗维持着平衡状态而显示了出来。宇宙悬挂着,没有什么落下来。不停的和过度的移动在进行,没有发生意外,也没有遭到破坏。人参与了这种移动,他们受到的大量的变动,他们称之为“命运”。命运是从哪儿开始的?大自然是在哪儿结束的?在一个事件和一个季节之间,在一次悲伤和一阵风雨之间,在一种美德和一颗星星之间,有什么差别呢?一个小时,不是一道波浪吗?在运动中的齿轮,并不对人作出反应,继续它们的无动于衷的转动。繁星密布的天是由齿轮、摆和平衡锤组成的幻象。这是由于高度的沉思而加倍聚精会神的高度的注视。这是全部的现实,再加上全部的抽象。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人们感到自己被抓住了。他们听任这个黑影的摆布。没有逃跑的可能。他们觉得自己处在齿轮机构里,他们是一个未知的整体的组成部分,他们感觉到自身体内的未知的事物和自身体外的未知的事物在神秘地亲近。这是死亡的崇高的预告。是怎样的焦虑,同时又是怎样的陶醉呀!参加到无限里去,这种加入使自己得到必然有的不朽,也许是可能有的永恒,在普遍的生命的洪水的激流中感觉到“自我”的不会沉没的固执性!望着星辰,说:“我像你们一样是一个灵魂!”望着黑暗,说:“我像你一样,是一个深渊。”
这些异乎寻常的现象,就是黑夜。
这一切由于孤独分量更加重了,紧压在吉里雅特的心上。
他了解吗?不。
他感觉到了吗?是。
吉里雅特有个伟大而模糊的头脑和一颗伟大而孤僻的心。
①拉丁文,意为:神圣的事物。
②内在,指存在于人的主观意识之内。
③石竹花,夏季开花,淡红色或白色。
④萱草,多年生草本植物,花橙红色或黄红色。
①硅藻,是一种藻类植物,普遍分布于淡水、海水中和湿土上。
②三段论是形式逻辑间接推理的基本形式之一,由大前提和小前提推出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