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听到一下断裂的声音,船的侧面在大海的浅处撞碎的声音是一种难以想象得出的最悲惨的声音。“杜兰德号”突然停住了。

这一震动,使好几个乘客都跌倒在地上,在甲板上滚起来。格恩西岛人朝天举起双手。

“撞到阿努瓦礁了!我说得不错吧!”

船上发出长长的叫声。

“我们完蛋啦。”

克吕班的生硬的、命令式的声音盖过了叫声。

“没有人完蛋!安静!”

安布朗康的裸露到腰部的黑上身从机器房的舱口伸出来。

这个黑人镇静地说:

“船长,水进来了,机器快熄火了。”

这一个片刻真可怕。

撞击就像自杀。即使是有意这样做,也不可能像这样可怕。“杜兰德号”仿佛是去攻打岩礁一样向它冲过去。一个岩石的尖端好像钉子似的戳进了船身。有一个多平方多阿兹①的护货板爆裂了,艏柱②断了,船头的倾斜角碎了,船头倒塌了,船壳裂开,吞进了海水,发出吓人的翻腾声。这是一个灾难进来的创口。反击是那样猛烈,把船尾的应急舵链③震断了,舵落下来,拍打着。船给暗礁捅穿了,在它的四周原来只看见浓厚的雾,现在雾几乎成了漆黑的。黑夜来临了。

“杜兰德号”的船头向下沉,就像一匹马被一头公牛角戳进了肚子,已经没命了。

在海面上,使人感觉得到差不多到了海水上涨的时刻。

唐格鲁伊的酒醒了过来,当船只遇难的时候,任何人都不会醉得不醒的。他走下甲板间,又走上来,说:

“船长,水淹没了底舱,十分钟以后,就会没到泄水孔。”

乘客们在甲板上丧魂落魄地乱跑,扭自己的胳臂,身子伸到船边外望,又去看机器。他们因为恐惧做出种种毫无意义的行动。那个旅游者已经昏过去了。

克吕班做了个手势,大家都静了下来。他问安布朗康:

“机器还能够运转多少时候?”

“五六分钟。”

接着他问那个格恩西岛乘客:

“我在掌舵的时候,您看到了岩礁。我们现在是碰到了阿努瓦礁的哪个暗滩?”

“是莫夫。刚才在雾的一个缝隙里,我清清楚楚地认出了是莫夫。”

“既然碰到了莫夫,”克吕班说,“那么,我们的左面是大阿努瓦,右面是小阿努瓦。我们离陆地一海里远。”

①多阿兹,是法国旧长度单位,相当于一·九四九米。

②艏柱,在船头最前面。

③应急舵链,是连在艉柱上的一段链子,如果舵给海水带走,可以用来将它收回。

船员和乘客静静听着,焦虑不安,集中注意力地盯住船长望,全身都在发抖。

减轻船载是不会起作用的,而且也不可能这样做。要把船上的货物丢在海里,就得打开舷门,这样更增加了海水涌进船内的机会。抛锚也没有用,船已经牢牢地陷住了。此外,在这样的海底摇晃锚,锚链多半会缠住锚杆。机器没有损坏,只要火没有熄,船还能够使用,也就是说,还可以有几分钟的时间,运用明轮和蒸汽的力量,船向后退,挣脱暗礁。但是这样一来,船立刻就会沉没。岩礁在一定的程度能够塞住裂口,挡住海水进入。它起了堵塞的作用。裂口如果疏通,那就不可能塞住进水的路,而且也不可能出清水泵①。谁将受伤者心脏的伤口上的匕首拔出来,就会使受伤者当即死去。一从岩礁上脱身,船就会沉到海底。

牛在底舱淹到了水,开始叫起来。

克吕班命令道:

“把救生艇放下海。”

安布朗康和唐格鲁伊急忙奔过去,解开缆绳。其他的船员都愣愣地望着。

“大家都来动手,”克吕班叫起来。

这一次,所有人都服从命令照做了。

克吕班继续镇定地用那些古老的、今天的水手不会懂得的语言下着命令:

“拉紧。——如果绞盘不能动,就使用辅助缆绳。——卷够了。——降下来。——不要让滑车和光缆索①连接起来。——放下去。——快放下两头。——一起来。——当心船头栽到水里。——摩擦得太凶了。——拉住复滑车的绳子。——注意。”②

救生艇放到了水里。

就在这片刻间,“杜兰德号”的明轮停下来了,烟也不冒了,炉子给水淹没了。

乘客们顺着梯子滑,或者是紧紧抓住动索,跌到救生艇里,而不是慢慢降落下来的。安布朗康抱起了昏倒的旅游者,放进救生艇里,然后他又上了船。

水手们跟在乘客后面争先恐后地向前冲。见习水手倒在别人的脚底下,那些人在孩子身上踏过去。

安布朗康拦住了大家。

“谁也不许走在孩子前面,”他说。

他用两条黑漆漆的胳臂推开水手,抱起孩子,递给站在救生艇上的格恩西岛乘客接住。

见习水手得救了,安布朗康站到一旁,说:

“过去吧。”

①出清水泵,使水泵能毫无阻碍地通过水。

①光缆索,指不涂焦油的缆索。

②在这一段话里,有些用语目前已不使用。

在这段时间里,克吕班走到他的房间里,把船上的文件和仪器扎成一包。他从罗经柜里取出了罗盘。他将文件和仪器交给安布朗康,罗盘交给唐格鲁伊,对他们说:“你们下到救生艇去。”

他们下去了。其他的船员早在他们以前上了小艇。救生艇塞满了人。

海浪掠过船边。

“现在,”克吕班喊道,“划走。”

救生艇上响起了一阵叫声:

“船长,您呢?”

“我留下来。”

遇难的人没有多少时间商量,更没有时间感动。但是在救生艇上的人相对处在安全中,因此也产生了一种并不只为自身考虑的感情。大家同时坚决要求:

“船长,到我们这儿来。”

“我留下来。”

那个格恩西岛人对海十分熟悉,他说:

“船长,您听好。您是搁浅在阿努瓦礁上,只要游一海里,就可以到普兰蒙。可是坐船只能在罗克更靠岸,那有两海里远。有岩礁,有雾。这只救生艇两小时内是到不了罗克更的。夜色很黑。潮水涨了,风力在增强,马上就会起暴风。我们巴不得回来接您,可是如果有大风大浪,我们就无法办到了。如果您不走,会送命的。到我们这儿来吧。”

巴黎人插进来说:

“救生艇装满了,装得太满了,这是事实,再添一个人,就太多了。不过我们是十三个人,这对小船是不吉利的①,宁可再加一个人,不要这个数字。下来吧,船长。”

唐格鲁伊也说:

“一切都是我的过错造成的,与您无关。您留下来这是不合理的。”

“我要留下来,”克吕班说。“这只船今天晚上将会给风暴吹成碎块。我决不离开它。船完了,船长也死了。大家提到我的时候,会说:

‘他尽了他的职责,直到最后一分钟。’唐格鲁伊,我原谅您。”

他交叉起双臂,大声喊道:

“听好命令。一起解开缆绳。划走!”

救生艇离开了。安布朗康掌着舵。没有划桨的手都向着船长举起来。

大家齐声喊道:“向克吕班船长致敬!”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好汉,”美国人说。

“先生,”格恩西岛人回答说,“这是大海上的最正直的人。”

唐格鲁伊哭了。

“如果我有勇气的话,”他低声喃喃地说,“我就和他一起留下来。”

救生艇隐没在雾里消失了。

什么也看不见了。

桨声越来越轻,后来没有了。

克吕班一个人待在那儿。

①西方认为十三这个数字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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