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转过身来。

那是船长在责备舵手。

西尔克吕班一向不称呼别人“你”①,现在对舵手唐格鲁伊这样叫喊,他准是实在发怒了,或者是非常想装出盛怒的样子。

怒气发作得及时,可以摆脱责任,有时候能推到别人身上。

站在两个明轮罩中间的指挥台上的船长,注视着舵手。他低声重复地说:“酒鬼!”老实的唐格鲁伊低着头不做声。

雾散布开来,现在几乎弥漫了半个天边。它同时在向四面八方扩散。在雾里有油滴一样的东西。雾难以觉察地越来越扩大。风慢慢地、悄悄地推动着雾。雾逐渐占据了海洋。它从西北方伸展过来,船头正朝着它。它就像一座活动的、隐隐约约的大悬崖。它又像一道墙那样在海面上给切开来。那边有一个清清楚楚的圆点,无边无际的海水在那儿进入雾中消失了。

这个入口离船还有半海里远。如果风向改变了,人们可以避免沉入雾中去,可是风向要立刻改变。半海里的距离一瞬间就缩短了,就消失了。“杜兰德号”在向前行进,雾也在向前行进。雾向船移来,船向雾迎去。

克吕班命令增加蒸汽,朝偏东方向航行。

船沿着雾走了一些时候,但是雾也始终在伸展。不过船却还是在阳光下行驶。

时间在这些很难能够成功的行动当中浪费掉了。二月里,夜晚来临得很快。

格恩西岛人仔细地看着雾。他对两个圣马洛人说:

“这雾可太放肆了。”

“真是海上的脏东西,”一个圣马洛人说。

另一个圣马洛人接着说:

“它破坏了一次航行。”

格恩西岛人走到克吕班身旁。

“克吕班船长,我怕雾会抓住我们。”

克吕班回答道:

“我原来想留在圣马洛的,可是别人建议我起航。”

“是什么人呀?”

“几个老水手。”

“说真的,”格恩西岛人说,“您起航并没有错。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有暴风雨呢?在这个季节里,可能等到更坏的天气。”

几分钟后,“杜兰德号”驶进了雾层里。

这是奇特的一瞬间。突然,在船尾的人不再看得见在船头的人了。

一道柔软的灰色隔板将船切成两段。

①法语中称呼对方“你”,一是和对方很熟悉亲近,二是对对方不客气。这里是后一意思,船长说“你喝醉了”,乃是责怪的口气。

接着,整只船都陷没在雾里。太阳变成像一个大月亮。忽然间大家都哆嗦起来。乘客们连忙穿上大衣,水手们也穿上油布上衣。海面上几乎没有一丝波纹,平静形成了冷酷的威胁。在这种过度的宁静里,似乎包含着某种暗示。一切都暗淡无光。黑色的烟囱和黑色的烟在跟笼罩着船的铅色展开了搏斗。

向东偏航后,船从此就没有了目的,船长再将船朝格恩西岛驶去,并且增添了蒸汽。

那个格恩西岛乘客在机器房四周转来转去,他听见黑人安布朗康对他的火夫伙伴说话。格恩西岛乘客竖起耳朵仔细听。黑人说:“今天早上我们在阳光里航行得慢;现在我们在雾里航行得快。”格恩西岛人又回到西尔克吕班那儿。

“克吕班船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我们是不是加了过多的蒸汽?”

“先生,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应该追回由于那个酒鬼舵手的过错损失了的时间。”

“说得对,克吕班船长。”

克吕班又说道:

“我急着赶快到达目的地。现在雾这么大,到夜里雾会更大。”

格恩西岛人回到两个圣马洛人身边,对他们说:

“我们有一位十分杰出的船长。”

雾像一道道仿佛梳理过的巨浪,不时重重地冲过来,遮住了太阳。

接着,太阳又出现了,变得更苍白,好似生了病。在天上模糊看到的那一点点地方,仿佛是舞台的陈旧布景上布满油污的、肮脏的狭长天空。

“杜兰德号”驶过一只独桅纵帆船身旁,这只独桅纵帆船为了小心起见已经抛了锚。它是格恩西岛的“希提尔号”。独桅帆船的船老大注意到了“杜兰德号”的航速。他还觉得“杜兰德号”没有在正确的航线上航行,过于偏西了。这只船加足蒸汽在雾里行驶,使他很惊奇。

在将近两点钟的时候,雾更加浓,船长不得不离开驾驶台,走到舵手身旁。太阳已经消失,大雾茫茫。“杜兰德号”给一层夹着白色的黑暗包围着,它在弥漫的灰暗中向前开。船上的人再也看不见天空,再也看不见大海。

一点儿风也没有了。

在明轮罩之间的驾驶台下面一只圆环吊着的松节油罐甚至丝毫也不摆动。

乘客们都不说话了。

不过那个巴黎人在低声哼着贝朗瑞的歌谣《有一天上帝醒来》。

圣马洛人中的一个对他说:

“先生从巴黎来?”

“是的,先生。‘他把脑袋靠在窗口。’”

“在巴黎,人们在做什么?”

“‘他们的星宿也许已经消失。’——先生,在巴黎,一切事情都不正常。”

“那么陆地上和海上一样。”

“不错,我们那儿也有该死的雾。”

“它会带来灾祸。”

巴黎人大声说道:

“可是为什么会有灾祸呢!灾祸是因为什么发生的呢!灾祸能起什么作用呢!像奥德翁剧院发生的火灾①。于是有好多人家穷得无衣无食。难道这公平吗?对,先生,我不知道您信奉什么宗教,但是我感到很不满意。”

“我也不满意,”圣马洛人说。

“在世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巴黎人又说,“好像都出了毛病。我想上帝不在世上。”

圣马洛人搔搔他的头顶,好像想尽力弄懂这句话的意思似的。巴黎人继续说道:

“上帝不在,我们应该给他一道命令,强迫他待在常驻的地方。现在他待在他的乡间宅第里,丝毫不关心我们,所以什么事都乱七八糟了。我亲爱的先生,很明显,上帝不再在政府里,他在休假,眼前处理事务的是代理人,某个神学院学生似的天使,某个长着麻雀翅膀的傻子。”

“麻雀”给说成“麻倔”①,这是巴黎郊区的顽童的发音。

克吕班船长走到两个谈话的人的身边,把一只手放到巴黎人的肩上。

“嘘!”他说。“先生,留神您说的话。我们是在大海上呀②。”没有人再说话了。

五分钟以后,听到以上全部谈话的格恩西岛人对着圣马洛人的耳朵悄声说道:

“这是一位笃信宗教的船长!”

没有下雨,可是大家感到身上湿漉漉的。他们只能从越来越觉得不舒服来知道他们航行了多少路。仿佛人们都陷入了忧愁。雾在海洋上制造了寂静,使波浪入睡,使大风平息。在这样沉寂的气氛里,“杜兰德号”的嘶哑的喘气声充满难以形容的哀怨和焦虑。

他们不再遇到别的船只了。如果,在远处,或许是格恩西岛那一边,或许是圣马洛那一边,有船在雾外面的海上航行,被雾吞没的“杜兰德号”也不会被它们看见的。它的长长的烟,孤零零的,就像雪白的天空中的一颗黑色彗星。

忽然克吕班大声喊起来:

“混蛋!你刚才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你要让我们全都完蛋。你应该戴镣铐。快滚开,酒鬼!”

他自己去掌舵。

受到斥责的舵手躲到船头去干活了。

格恩西岛人说:

“我们得救啦。”

船继续飞速地向前行驶。

将近三点钟的时候,雾的下边部分开始渐渐消失,海面又重新能见到了。

①奥德翁剧院,为巴黎著名剧院,历史上曾两次发生火灾后重建,又几次改名。

①“麻雀”法语为moineau,这个人发音为moigneau,现译成这样,表示略有不同。

②克吕班的话的意思是在大海上不要说亵渎上帝的话,以免遭到不幸。

“我可不喜欢这样,”格恩西岛人说。

事实上,雾只能被太阳照散,或者被风吹走。被太阳照散,是好事,被风吹走,就不那么好了。可是对太阳说,现在已经太晚了。在二月里下午三点钟,太阳已经没有威力了。如果在一天中的这个关键时刻,再刮起风来,可不是人们所希望的。那往往是暴风雨的预兆。

还有,假使有一点儿微风,也是很难觉察得到的。

克吕班眼睛盯着罗经柜,①握着舵柄操纵着,嘴里低声嘀咕,不过他说的话乘客都听到了:

“没有时间耽误了。这个酒鬼把我们耽搁了。”

此外,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大海在雾里并不完全平静,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波浪。贴近着水面,浮动着道道寒光。这些波浪上的一片片的光使船员们担起心来。它们表明上面的风在雾的顶上吹开了一个个缺口。雾向上升,然后又落下来,更浓密了。有时候,雾丝毫不透一丝光亮。船只陷进了真像大浮冰①似的雾里。不时地,这种可怕的圈子像钳子一样微微打开,让人看见一点点天际,然后又合拢了。

格恩西岛人拿着他的望远镜,如同一名哨兵那样,站在船头上。

忽然在雾中出现一角青天,接着又消失了。

格恩西岛人惊慌地转过身来,叫道:

“克吕班船长!”

“什么事?”

“我们在笔直朝阿努瓦礁驶去。”

“您弄错了,”克吕班冷冷地说。

格恩西岛人坚持说:

“我肯定没弄错。”

“不可能。”

“我刚刚望见在天际有一块岩石。”

“在哪儿?”

“在那边。”

“那边是大海。不可能。”克吕班把船头朝这个乘客指的那个位置驶去。

格恩西岛人又拿起他的望远镜。

过了一会儿,他向船尾跑去。

“船长!”

“怎么回事?”

“赶快掉头。”

“为什么?”

“我清清楚楚看见了一座很高的岩石,而且离我们很近了。那是大阿努瓦礁。”

“您大概看见了很浓厚的雾。”

“是大阿努瓦礁。快掉头,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克吕班转了一下舵柄。

①罗经柜,是放罗经等的盒子。

①大浮冰,是两极地带浮在海洋上的巨大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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