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四,在距离圣马洛不远,靠近德科莱海角,一个悬崖很高、海水很深的地方,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情。

一块形状像矛头的狭长的峭壁,被一个狭窄的地峡和陆地连接起来。它伸展到海里,最后突然终止处是一块耸立的大岩礁。在海岸的地形里,这是最常见的。要是从海岸过来,想登上陡峭的岩石,就要顺一个斜面向上爬,有些地方的斜坡很不好上。

就在这样的高顶上,在傍晚四点钟光景,站着一个穿着军人那种大大的短斗篷的人,也许在短斗篷下面藏着武器,因为从他的斗篷的一些笔直的、有棱角的皱褶很容易看得出来。这个人所站的最高处是一块相当大的台地,这儿遍地都是像铺路的大石块一样的立方形岩石,它们之间只有狭窄的通道。台地上长满浓密的、短短的小草,在靠海的一边是开阔的空间,最后通到一个垂直的峭壁。这个峭壁比满潮的海面高六十尺左右,仿佛靠铅垂线开凿出来的。不过它左边的角毁坏了,形成了一种花岗岩悬崖特有的天然的梯子,梯级很难上下,有时候要求步子跨得像巨人一样大,或者像马戏团的小丑那样跳过去。陡峭的悬崖垂直地降到海面,然后在水里消失了。这儿几乎是一个常常会叫人摔断脖子的险地。但是,在紧要关头,可以从这儿到悬崖下面上船。

微风轻吹。那个紧裹着短斗篷的人,牢牢地站着,左手握住右胳膊时,眯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紧靠着一架望远镜。他仿佛在认真地注视着什么,完全出了神。他已经靠近峭壁边上。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镇定的眼光盯住天边,海水涨潮了。海浪拍打着他脚底下的悬崖的底部。这个人观察的是远处海面上的一只船,它的行动确实有些古怪。

那只船在一小时前刚刚离开圣马洛,现在停在邦格梯埃尔后面。它是一只三桅船。它没有抛锚,也许因为那儿的海底只能使它顺着缆绳偏航,也许因为船已经把锚收到船头破浪材的底下了,所以只好停下来。

那个人是一个海岸警卫,从他穿的短斗篷制服就能看得出来,他在侦察着三桅船的一举一动,同时好像默默地把它们记在心里。那只船让一根桅上的帆顺风,另一根桅上的帆逆风,已经停住了,这表明它的第二层小方帆受到逆风,让风进入第二层大方帆。它拉紧了后桅,把后桅的上桅尽可能拉近,以便使所有的帆相互牵制,船不会向着岸边前进,也很难偏航。它不想过多地迎风,因为它只转动第二层小方帆,和龙骨垂直。这样一来,船身横向,它一小时最多偏航半法里。

这时还是光线很亮的白天,特别是在大海上和悬崖的顶上。海岸的低处已经暗下来。

那个海岸警卫一心执行任务,认真地观察着海上,他没有想到仔细看看身旁和脚下的岩石。他背朝着那个连接悬崖的高顶和大海的难走的石梯。他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在那儿移动。在这个石梯上,在高低不平的石头后面,藏着一个人,看来他比海岸警卫先到。一个脑袋不时地在阴影中伸到岩石上面来,朝上看,监视着那个监视海面的人。这个脑袋戴着一顶美国式大帽子,这个人是公谊会教徒,在十天以前,他在小湾的乱石堆里和苏拉船长说过话。

突然,那个海岸警卫的注意力显得更加集中了。他迅速地用他的呢袖子擦了擦他的望远镜上的玻璃,聚精会神地对准那只三桅船望。

一个黑点刚刚离开那只船。

这个黑点好像大海上的一只蚂蚁,是一只小船。

小船似乎是想到岸边来。几个水手坐在船上使劲地划着桨。

小船渐渐地方向偏斜了,向德科莱海角驶过来。

海岸警卫的监视到了最紧张的程度,他紧紧地注视着小船的动作,丝毫也不放过。他已经更走近悬崖的最边上了。

这时候,一个高大个儿的人,那个公谊会教徒,在海岸警卫背后的石梯顶上出现了。这个监视海面的人没有看见他。

这个人站住了片刻,垂着两臂,紧握着双拳,他用一个正在瞄准的猎人那样的眼睛望着海岸警卫的背。

他和海岸警卫之间只隔四步远了,他跨前一步,接着停住了,后来他跨了第二步,又停住了。他除了行走以外,没有其它的动作。他的身子的其余部分就如同一座雕像。他的脚踩在草地上,没有一点声音。他跨了第三步,又停了下来。他几乎能碰到那个一直一动不动望着望远镜的海岸警卫了。这个人慢慢地将两只紧握住的手伸到锁骨那样高的地方,然后他的前臂突然伸出来,两只拳头好像给弹簧弹出来似地打在那个海岸警卫的两肩上。这一击真可怕。海岸警卫没有时间发出叫喊声,就头朝下从悬崖上掉到海里。他的两只鞋底在刹那间就看不见了。这像是一块石头落到海水里。海水重又合上。

在深暗的水面上泛起了两三圈很大的圆圈。

只剩下从海岸警卫手上落下来的望远镜,掉在草地上。

那个公谊会教徒在峭壁的边上俯身朝下望着那几个圆圈在海浪里消失,等了一会儿,他直起身来,低声唱道:警察先生送了命,再也活不成。

他又一次弯下身子。水面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出现。只是在那个海岸警卫被吞没的地方,水面上出现了厚厚的一层褐色,随着海浪的波动,它越来越大。可能是海岸警卫的颅骨给海底的什么岩石撞碎了。他的血浮了上来,在海水的泡沫里造成这样的污点。那个公谊会教徒注意地看着这块带红色的水,又唱起来:在他死前一刻钟还在……

他没有唱完。

他听到在他身子后面有一个非常柔和的声音说道:

“您在这儿,朗泰纳,您好。您刚才杀死了一个人。”他转过身去,看到在他后面十五来步的地方,岩石中间的缝隙的一个出口处,站着一个手拿一支左轮手枪的身材矮小的人。他回答道:

“正像您看到的。您好,西尔克吕班。”

那个身材矮小的人全身哆嗦了一下。

“您认出我了?”

“您早就认出我了,”朗泰纳回答道。

这时候可以听到海上传来的桨声。这是那个海岸警卫监视的小船划近了。

西尔克吕班好像在对自己说话似的,压低嗓门说:“干得挺利落。”

“我能帮您什么忙吗?”朗泰纳问道。

“是小事情。我差不多有十年没有见到您了。您想必买卖顺利吧。您身体好吗?”

“不错,”朗泰纳说,“您呢?”

“很好,”西尔克吕班回答说。

朗泰纳向西尔克吕班走近一步。

一个轻微而生硬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那是西尔克吕班在给左轮手枪上膛。

“朗泰纳,我们之间隔了十五步。这是一个合适的距离。请您待在原地不要动一动。”

“好吧,”朗泰纳说,“您要我做什么?”

“我吗,我要和您谈谈。”

朗泰纳不再移动了。西尔克吕班又说道:

“您刚才杀死了一名海岸警卫。”

朗泰纳稍稍抬起他的帽檐,回答道:“您已经使我很荣幸地听您说过了。”

“刚才说的字眼不大确切。我原来说的是:一个人。现在我说的是:一名海岸警卫。这名海岸警卫的编号是六百十九。他是一家之主。他留下了一个妻子和五个孩子。”

“很可能是这样,”朗泰纳说。

出现了极短时间的静默。

“这些海岸警卫都是优秀的人物,”克吕班说,“几乎全是从前的海员。”

“我注意到了,”朗泰纳说,“通常他们都是留下一个妻子和五个孩子。”

西尔克吕班继续说:

“您猜猜这支左轮手枪花了我多少钱?”

“这是样漂亮的东西,”朗泰纳回答说。

“您估估值多少钱?”

“我看它很贵。”

“我花了一百四十四个法郎。”

“想必您是从库唐谢街的那家武器铺买来的,”朗泰纳说。克吕班又说:“他没有叫一声。迅速落下去,他喊也喊不出来了。”“西尔克吕班,今天夜里要起风。”

“我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您一直住在约翰客店吗?”朗泰纳问。

“是的,住在那儿很不坏。”

“我记得在那儿吃过味道很好的腌酸菜。”

“您一定力大无穷,朗泰纳。瞧您的肩膀多结实!我可不愿意让您的手指碰一下。我这个人,在出世的时候,看上去是那样瘦弱,大家都不知道能不能把我养大。”

“他们把您养大了,这真是幸运。”

“是的。我一直住在那家古老的约翰客店里。”

“西尔克吕班,您知道吗,为什么我认出了您?这是因为您已经认出了我。我说过:只有克吕班才能认出我。”

他向前走了一步。

“回到您原来站的地方去,朗泰纳。”

朗泰纳向后退,同时对自己说:

“面对着这样的家伙,人都变成小孩了。”

西尔克吕班继续说下去:

“情况是这样。在我们的右边,圣埃诺加那一边,离开这儿三百步,有另外一名海岸警卫,他的编号是六百十八,他可是个活人,在我们的左边,圣吕内尔那一边,有一个海关检查所。那会使七个全副武装的人五分钟之后便能赶到这儿。岩石会被包围。山口会被封锁。想逃走是不可能的。在悬崖脚下有一具尸体。”

朗泰纳斜着眼看了一下那支左轮手枪。

“朗泰纳,正像您说的,这是样漂亮的东西。也许它只装了火药。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一声枪响,就会使那批武装起来的人跑过来。

我可以发射六颗子弹。”

有节奏的划桨声越来越清楚。小船不远了。

身材高大的人望着身材矮小的人,目光很奇特。西尔克吕班用越来越平静和柔和的嗓音说道:

“朗泰纳,小船上的人就要来了,他们知道您刚才在这儿干的事,会出力帮助,把您捉住的。您要付给苏拉船长一万法郎乘船费。顺便说一下,您要是找普兰蒙的走私者,价钱就会便宜一些。但是他们只可能把您带到英国去,况且您也不能冒险去格恩西岛,在那儿别人很荣幸地都认识您。我再回过头来讲眼前的情况。如果我开枪,他们便会捉住您。您付给苏拉一万法郎帮您逃跑的费用。您已经预付了他五千法郎。苏拉会拿着那五千法郎跑掉。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朗泰纳,您打扮得可真不赖。这顶帽子,这身怪衣服,还有这副护腿套,把您的样子都变掉了。您忘记了戴眼镜,不过您留着两腮的胡子这做得很对。”

朗泰纳微微一笑,那模样活像在咬着牙齿。克吕班继续说下去:“朗泰纳,您穿了一条美国裤子,裤腰上有双层的小口袋。其中一层里放着您的表。您把它放好。”

“谢谢,西尔克吕班。”

“在另外一层里有一只熟铁做的小盒子,是用弹簧开和关的。这是一只水手用的旧鼻烟盒。您拿出来扔给我。”

“这是抢劫。”

“您可以任意地向海岸警卫呼救。”

克吕班牢牢地注视着朗泰纳。

“瞧,梅斯克吕班……”朗泰纳伸出一只张开的手,向前走了一步。

叫他“梅斯”,这是一种奉承①。

“待在您原来待的地方,朗泰纳。”

“梅斯克吕班,我们讲和吧。我给您一半。”

克吕班交叉起两臂,露出了他的左轮手枪的枪口。

“朗泰纳,您把我当做什么人啦?我是一个正直的人。”

静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又说道:

“全都应该给我。”

朗泰纳喃喃嘀咕道:“这个人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克吕班的眼睛发出了亮光。他的嗓音变得像钢铁一样生硬和干脆。

他大声说道:

“我看您是搞错了。是您叫做‘抢劫’,我呢,我叫‘归还’。朗泰纳,您听好。十年以前的某个晚上,您离开格恩西岛的时候,从一家合伙公司的银箱里拿走了属于您的五万法郎,可是忘记留下属于另外一个人的五万法郎。这五万法郎是您从您的合伙人,善良的、高尚的梅斯莱希埃里那儿抢来的,到今天一共十年,依照复利算,是八万零六百六十六法郎六十六生丁。昨天您去找过一个货币兑换商,我告诉您他叫什么名字,是圣樊尚街的雷比舍。您付给他七万六千法郎的法国银行的钞票,他换给您三张一千英镑的英国钞票,再加一些零钱。您把那几张钞票放在一只铁鼻烟盒里,再把铁鼻烟盒放在您裤子右边的小口袋里。这三千英镑值七万五千法郎。从梅斯莱希埃里那方面来考虑,我觉得够了。明天我动身去格恩西岛,我要把这笔钱带给他。朗泰纳,停在那边的那只三桅船是‘塔莫利帕号’。昨天晚上,您已经把您的箱子混在船员的旅行袋和手提箱当中上了船。您想离开法国。您有您的道理,您要去阿雷基帕①。小船来找您了。您在这儿等着它。它到了,听得见它的划桨声。让您离开还是叫您留下,这全取决于我。我说得太多了。把铁鼻烟盒扔给我吧。”

朗泰纳打开他的裤腰上的小口袋,拿出一只小盒子,扔给克吕班。

那就是铁鼻烟盒。它滚到了克吕班的脚跟前。

克吕班弯下腰去,可是头没有低下。他用左手拾起鼻烟盒,同时他的两只眼睛和左轮手枪的六个枪管都对准了朗泰纳。

接着,他叫道:

“我的朋友,转过身去。”

朗泰纳转过了身子。

西尔克吕班把左轮手枪夹在腋下,碰了下鼻烟盒的弹簧。盒子打开了。

盒子里装着四张钞票,三张一千英镑的,一张十英镑的。

他折好三张一千英镑的钞票,重新放进铁鼻烟盒里,又关上它,然后放进自己的口袋。

接着他从地上拾起一个石子,他用那张十英镑的钞票包住这个石子,又说道:“转过身来。”

①因为克吕班只是“西尔”。

①阿雷基帕,秘鲁南部城市。

朗泰纳转过身子来。

克吕班先生继续说:

“我对您说过,我有三千英镑够了。这十个英镑我还给您。”

说着,他把包着石子的钞票扔给朗泰纳。

朗泰纳用脚一踢,把钞票和石子都踢在海里。

“随您高兴吧,”克吕班说。“好啦,您以后会有钱的。我确信无疑。”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桨声继续越来越近,这时停止了。这说明那只小船已经划到了悬崖脚下。

“您的马车就在下面。您可以动身了,朗泰纳。”

朗泰纳向石梯走去,接着向下走不见了。

克吕班小心地走到峭壁边上,伸出头去望着他走下石梯。

小船停在岩石的最下面一级旁边,就是那名海岸警卫摔下去的地方。

克吕班望着朗泰纳跌跌撞撞地向下走,他低声自语:

“六百十九,多好的号码!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朗泰纳以为只有两个人。只有我才知道我们一共有三个人。”

他一眼瞧见自己脚跟前的草地上有一副望远镜,是那名海岸警卫手上落下来的。他捡了起来。

桨声又响了。朗泰纳刚刚跳上小船,小船就向大海划去。

朗泰纳上了船,桨划了没有几下,悬崖就在他身背后离远了,这时候他忽然站起来,脸上露出可怕的神情,在下面伸出拳头,大声叫道:“哈!这个魔鬼本身就是一个恶棍!”

几秒钟以后,克吕班站在悬崖上面,用望远镜瞄准那只小船望着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在大海的涛声中一个很大的嗓门发出来的这些清晰的话:

“西尔克吕班,您是一个正直的人,不过如果我写信给莱希埃里,把这件事告诉他,您想必不会认为不妥吧。在这只小船里有一个格恩西岛来的水手,他是‘塔莫利帕号’的船员,叫做阿伊艾—托斯特万,在苏拉下一次航行的时候,他将回到圣马洛来,会证明我把梅斯莱希埃里的三千英镑交给您了。”

这是朗泰纳的声音。

克吕班是一个做事讲究有始有终的人。他和那名海岸警卫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而且就在那原来的地方,他眼睛贴着望远镜,片刻不离地望着那只小船。他看着它在波浪里逐渐变小,不见了,又出现了,终于靠近那只停泊的大船,停靠在它身边。他能够看出来,高个儿的朗泰纳走上了“塔莫利帕号”的甲板。

那只小船给吊上大船,重新放回吊杆当中以后,“塔莫利帕号”又开始行动起来。微风从陆地吹向海面,这只船张起全部的帆吃风。克吕班的望远镜一直对准这个越来越小的黑影。过了半小时,“塔莫利帕号”只成了一个在水平线上的黑点,在黄昏灰白的天空下,变得更加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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