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展了一下身了,躺在干草上,正要睡上一会儿,但忽地又想起了那个“不大顺当”的地段,便浑身陡然抽搐了一下。
“喂,非落非,离那浅滩还远吗?”
“离浅滩吗?还有八俄里光景吧。”
“八俄里呢,”我心想。“没有一个钟头是到不了的。我正好先睡一觉。”
“非落非,你熟悉不熟悉这路?”我有点不大放心地问。
“这路哪会不熟悉呢?又不是第一回走这条路……”
他接下去似乎还说了些话,但我已经迷糊瞌睡起来,没有听见。
让我醒过来的,不是我原来的打算——睡一个小时就可以了(这是常有的事儿),而是我耳朵底下的一种尽管不大但却非常奇特的汩汩声。
我抬起头来……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我只身躺在马车里,但马车的四周,有一大片水映着粼炎黄粼月光,闪动而却又安宁的小小波纹异常清晰,分外静幽。
我朝前望望:非落非正低头弯背地坐在驾车台上,像个雕像似的。在他前边,在潺潺的流水之上,能看见弯曲的轭木、马的头和脊背。
一切都凝固而滞停着,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好像到了魔法的国土上,进入了梦境,进入了神奇的梦境。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从车篷底下又朝后望了望,……啊?原来我们正处于河当中,……离岸足有三十多步了!“非落非!”我不得不叫他。
“干什么?”他倒问我了。
“还问干什么!得了你!我们现在这是在哪儿?”
“在河里。”
“我还不知道在河里!就是在河里我们差不多该淹死了。你这是过浅滩?啊?你睡着了?非落非!你倒是说话呀你!”
“我稍微弄错了一点,”他说,“可能偏了一点,走偏了,不对路,现在得等等,得等等了。”
“怎么得等等?咱们这是等什么呀?”
“等这粗毛马辨认辨认方向。它一转向哪儿我们就往哪儿赶。”
我从干草上坐了起来。
那辕马的头在水面上纹丝不动。在明亮的月光下,只能看见它的一只耳朵微微地抖动着,一会向前,一会向后。
“它也睡着啦,粗毛马!”
“没有,”非落非坚持,“它正在闻水。”
一切又都静幽了下来,只有那水轻轻地流动着。
我禁不住也有点茫然了。
月光,夜色,河水,河水里的我们……
“这个嘶哑的声音是什么发出来的?”我问非落非。
“这个吗?是芦苇里的小鸭子……也可能是蛇。”
忽然,辕马的头摇动了一下,竖起了耳朵,它打了个响鼻,开始动弹了。
“嗬——嗬——嗬——嗬!”
非落非突然扯着嗓子吆喝起来了,他把身子挺直,挥动了马鞭。
马车马上离开了原地,横切着波浪直往前冲,摇摆了几下。
起初我觉得马车似乎是沉下去了,又像是走到更深的地方了,但经过了两三次的起伏之后,水面一下子就低了下去。而且,逐渐地,越来越低,马车像是从水里突然冒出来一样,瞧,车轮子和马尾巴都露出来了。
于是,马儿踢腿搅起了激烈而又成片的水花来,这些水花在朦胧的月光下飞溅起来,就像金刚石——不,不是金刚石——而是蓝宝石的光华;它们欢心而又团结地把我们拉到了沙岸上,踢踏着那光滑湿润的腿子。
沿着道路,我们向山里驶去。
我心中琢磨:“非落非现在可能要说:‘您瞧,我说对了吧!’或者类似的话了。”
但他却没说一句话。
因而,我不再想责备他刚才的疏忽了,只想再躺在干草上睡一会儿。
但是,我睡不着。
这原因倒不是不太疲乏,也不是因为河水赶走了我的睡意。
而是我们到在了一个让人无法入睡的美丽地方。
这是一片广袤而肥沃的草原。
草原之上星罗棋布着很多很多个小块草地,小型湖泊、小条河流以及长着柳树和灌木丛的小港湾。这真是俄罗斯的地方,也真是俄罗斯人民所喜爱的地方,恰似我们的古老传说中那些勇士骑着马射下白天鹅和灰鸭子的地方。
被人马车辆压平了的道路像一条黄色的丝带蜿蜒舒展着,望不到尽头。在这美丽的道路上,马儿们跑得煞是轻快。
我真舍不得眼前的风景,不忍快走,下忍闭上双眼,只想飘飘然常留在这月光如洗的原野之夜中,任这凝脂般的气息,柔美而又匀称地在我的身后散布,如痴如醉……
非落非也被感动了。
“我们这一带叫圣耶各尔草原,”他欣然地回过头来告诉我,“再往前走就是大公草原。这样的草原在全俄罗斯都能排第一第二,……多美呀!”
辕马也跟着打了个响鼻,颤动了一下。想必是它也被这景色陶醉了……
“天哪!……”
非落非的语气庄严而低沉。
“多美呀!”
他又感叹了一句,随之长舒口气,悠闲地哼了一声。
“快割草了,这地方要耙集起干草来,那得多少呀!——真是了不得啊!那港湾里鱼多的是,多得很,特别是有上好的鳊鱼!”
他拉开了长声,喜不自禁。
“总之呢,做人可真快活,不能轻易就死。
他忽然把一只手抬起来。
“哎!瞧!在湖面上……有一只苍鹭在那儿站着呢吧?难道苍鹭在那站着呢?难道苍鹭晚上也捉鱼呀?奇怪了!哈哈!那不是树枝嘛,哪是苍鹭呀!错了,看错了!月亮老是骗人。”
我们就这样走着,走着……
不知不觉地,我们到了草原的边际。
这里有一些小树林,还有些开垦了的田地;隐隐约约的小村庄里,闪烁着两三点灯火,像是眼睛在眨动……
这儿到大路就剩下五俄里了。
我睡着了。
等我再睁眼时,听到非落非在叫我。
“老爷,……喂!老爷!”
我坐了起来。
马车此时正停在大路的正中间。
非落非坐在驾台上,转过脸面对着我,两眼瞪得十分大(我真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么大的一双眼睛),神神秘秘地小声告诉我:
“车轮子响!……车轮子响!”
“你说什么?”
“我说:车轮子响!您也弯下身子听听,听见了吗?”
我从马车里伸出头去,屏气细听。
果然——从我的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微弱而又间断的响动,似乎是车轮滚动的声音。
“听见了没有?”非落非又问。
“嗯,听见了,”我告诉他。“有一辆马车似乎正赶过来。”
“您没听清吧,……听!喏……铃鼓声音,……还有口哨,……听清没有?您摘下帽子,……可以听得真切些。”
我没摘下帽子,只是侧耳留心细听后边的动静。
“嗯,是,……似乎是。可这有什么新鲜的呢?”
非落非把头扭过去,望着辕马。
“一辆大车赶过来了,……没装什么货,铁皮轮子的。”
他说着,拿起了缰绳。
“老爷,这肯定是坏人来了;在这里,在图拉附近,拦路抢劫的……多得没数。”
“瞎说!你怎么知道肯定是坏人?”
“我说的是实话,真的。带着铃鼓,……坐着空车的,……
不可能是好人。”
“那离图拉还有多远呢?”
“十五俄里吧,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个人家。”
“那,就快赶吧。别耽搁了。”
非落非猛地挥动了鞭子,马车向前奔走了。
我虽是没有全部相信非落非的话,但心里也有点忐忑不安了,因而睡意全无。
假如,假如真是像他说的那样,该怎么办呢?——一种异样而懊恼的心情油然而生。
我便坐了起来;——在这以前我一直躺着想睡会儿觉,——
开始朝四下张望。
就在我刚才睡着的时候,大地飘动了一层朦朦的薄雾——没有停在地面上,而是浮到了空中,浮得高高的,直到遮住月亮。
月亮悬挂在雾中,变成了一个白苍苍的点儿,似乎被烟笼住了。
一切都暗淡下来,模糊着,看不太清晰,只有地面上那一层还是朗廓的。周围不知怎么回事,显得凄凉了许多,平坦的天边的田野,一片连着一片;有的地方长着灌木丛,有的地方出现了溪谷,这些过去之后,仍是一眼望不到头儿的田野,而且大都是休闲田,乱七八糟地长了些杂草。看上去,真是一派荒凉……给人一种沉闷而凄然的感觉!就连一声鹌鹑叫也听不见。
我们赶了半个小时。
非落非一个劲儿地抽着鞭子,口中也随着发出督促的吆喝声,但我俩彼此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们的车上了一个小山丘。
非落非勒住了马,对我说:
“车轮子响,……车轮子响——哪,哎,老爷!”
我不由地又把头伸出马车外面;其实,这时候,就是在车篷里也能听得见了。那非常清楚的大车轮子声、人打出的口哨声、铃鼓的铿铿声、得得的马蹄声是任何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