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静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在青年时代曾胸怀那么大的抱负!出国前以及刚刚回国的时候多么高傲!在国外我非常小心,总独来独往,我们这种人应该这样,我们刻苦钻研、钻研,到了最后,就连ABC也不懂了!”

“奇人,奇人!”他不无责备地摇头感叹。“人家叫我奇人,……而实际上,世上比我平常的人是没有的。我的出生大概也是为了模仿别人。……真的,我的生活也似乎是在模仿我所了解的各个作家,含辛茹苦,求学,恋爱,结婚,这些好像不是出于我本人的意愿,而是履行一种义务,或者是上一门课,——说不清楚啊!”

他说着把睡帽摘下扔到床上。

“您想听听我的生活吗?”他极热诚地问我,“或是我生活的几个步骤?”

“想听,谢谢。”

“不,我还是给你讲讲我结婚的情形吧。结婚是件大事,是整个人生的试金石;结婚时,像照镜子,能照出……。唉,这比喻太陈旧了。……对不起,我得嗅一嗅鼻烟。”

他从枕头下摸出鼻烟盒,打开后一边摇着烟盒一边又说起来。

“先生,请您设身处地为我想想。……请您判断一下,我能从黑格尔的百科全书中得到什么样的,什么样的,你倒是说说,得到什么样的利益?在这百科全书与俄罗斯生活之间,倒是说说,有什么共同点呢?叫我如何把它应用到生活中呢?而且,还不单是这百科全书,还有一般的德国哲学……说得过分些,乃至全部科学!”

他从床上跳起来,恨得他咬牙切齿控制不住自己,但嘴并没停。

“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你为什么要出国呢?为什么不呆在家里,就研究研究你四周的环境和生活呢?这样你就可以明白生活的要求和前途了,也可以弄清自己所谓的生命之责任了。……可是别那么想吧!”

他又换了一种腔调,似乎是有点外强中干的胆怯。

“这种尚没有被圣贤们写进书本的东西,让我们如何研究呢?

我很乐意向俄罗斯生活学习,可这宝贝它不开口呀!它的意思是:你就这么来理解我吧!可我就是没这悟性。你得给我下结论,或者定理!……定理,它说,这就是个定理:你听听我们莫斯科人说话吧——不是像夜莺吗?可偏偏这就难了;他们像库尔斯克的夜莺似地叫着,而不说人话。

“于是,我再三考虑——科学大概处处都一样,真理也是。

我便下定决心去了国外,到了异教徒那儿……有什么办法呢?年青气盛,骄傲自负,让我把其他都忘记了。您知道吗?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让自己发胖,尽管人家说发胖不影响健康。话又说回来,要是造物主不给你肉,你想胖也胖不了!”

他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又接着以前的话头儿说:

“真是,我似乎答应给您讲我结婚的情形了。您听啊!第一,我的妻子已不在人世了。第二……第二嘛,我觉得应该先给您讲讲我青年时代的情形,要不然,您理解不了我。……您不想睡吧?”

“不,我不想睡。”

“那太好了。您听听……隔壁那康格留兴先生打呼噜打得多难听:我父母并不富裕,——我说我父母也是按照传闻,我除了一个母亲之外,还有一个父亲。我已经把他忘了;据说,他是个不很聪明的人,满脸雀斑,有个大鼻子,火红的头发,总是用一个鼻孔吸鼻烟。我母亲的卧室挂着他的肖像,红色制服,黑领子碰着耳朵,长相十分丑的。我挨鞭打时,总是从这挂像前走过去,母亲总是指着挂像对我训教:‘要是你爸他还在,他才不这么轻易饶了你呢!’您可想而知了——这对我有多大的鼓励呀!

“我没有兄弟,没有妹妹;不,事实上,我有过一个残废兄弟,他后脑上生了英国病,没多少时候就痛苦地死去了。……英国病为什么要侵入到库尔斯克省的希格雷县来呢?但问题不在这里。母亲怀着乡下女地主的极大热忱,对我进行教养,从我辉煌出生那天起一直到十六岁。……您听我讲呢吗?”

“当然听呢,请往下讲。”

“哦,那好。我一满十六岁,母亲便毫不犹豫地撵走了我的法国家庭教师——从涅仁的希腊区来的一位德国人,叫斐里波维奇。母亲带我去了莫斯科,在大学报名后,她就去世了,把我留给一位嫡亲叔叔。

“这位叔叔是个司法稽查官,名叫可尔登·巴布拉,他依照惯例把我的家产全都吞食。……但问题不在这儿。

“我进大学的时候——应该替我母亲说句公道话——已具备了良好的素质;但我的平凡与普通也是非常明显的。我的童年时代跟别人的差不多:愚蠢而又缺乏朝气,就像是在羽绒褥子里长大的。也是很小的时候就背诵诗篇,而且不知怎么就消沉起来了,非常喜欢幻想。……幻想什么呢?哦,对了,幻想美……及其他。

“我入了大学后,立即参加了学会。那时和现在不一样。你可能不明白什么是学会?我记得席勒在一首诗里说(他用德语说):

叫醒狮子是可怕的,老虎的牙齿也是可怕的,但世间最可怕的,是精神错乱的人。

“我向您保证:他要说的并不是这个;他要说的是(德语:是莫斯科城里的学会)”

“您认为学会怎么可怕呢?”我问。

他把他的睡帽抓起来,放到鼻子上。

“我认为怎么可怕?”他提高了嗓门儿。

“是这样:学会,是一切独创和发展的毁灭;学会,是社交、女性和生活的丑陋的代用品;学会……唉,不用急,我告诉你吧,学会是什么!学会,是懒惰和萎靡,往往还美其名曰合理事业:学会用议论代替谈话,让你习惯那种毫无意义的空谈,让你不想单独做点有益的活儿,让你身上生满文学的疥癣,让你丧失灵魂的清新与力量。学会,打着友爱和睦的旗号,其实是庸俗是无聊,这是否认不了的,拿坦诚和同情作借口,其实是倾轧与乌合……

“在学会里,凭借每个朋友的权利,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把自己的污秽的手指一直插进同伴的内心深处,不管是谁,心灵都不完全纯洁;在学会里,人们都崇拜夸夸其谈的演说家、恃才自傲的才子、少年老成者以及碌碌无为却有‘隐秘思想’的诗人;在学会里,十七岁的小伙子狡猾地热烈地谈论女人和爱情,可在女人面前却一声不吭了,就是说话也是说书上的,装模作样!在学会里,流行着灵舌快嘴能说会辩;在学会里,你监督我,我监督你,像警察一样!……

“啊,学会呀学会!你不能把它称为学会,它是个魔圈,这圈子毁灭了多少正派的青年呀!”

“哎,您言过其实了,请允许这么提醒。”我插了一句。

“也许吧。天晓得,也许吧,可是,我们这种人只有这惟一的乐事儿了,那就是夸大其辞。嘿!

“于是,我就这样在莫斯科过了四年。先生,我真没法给您形容,这四年过得太快啦,真是一晃儿;每每回忆起来,我便满腔悲苦。总是想起来就像坐雪橇滑下山,……一眨眼,飞到山脚了;一到傍晚,那睡眼蒙胧的仆人给你穿上紧绷绷的常礼服——

穿好后,漫不经心地到朋友家,抽烟、喝茶、谈德国哲学、爱情、精神的永恒之光,以及其他不着边际的话题。

“但是在那儿我也遇见过奇特而有独到见解的人:有的人不管怎样摧毁自己,压迫自己,可仍旧固守自己的本性;只有我这个不幸的人,像绵软的蜡捉弄自己,我那可怜的本性丝毫也不表示反抗!这时我都二十一了。

“我承接了我的产业,或者,准确地说,是承接了我产业中我的监护人认为可以留给我的那部分。我把全部世袭领地托付给一个已经赎身的家仆华西里·库德略舍夫照管后,便出了国,去了柏林。

“在国外,我已经告诉过您了,住了三年。可又怎么样呢?

在那边,在国外,我仍是个不奇特的人。首先,这不必说,我对欧洲本身,对欧洲的生活,丝毫不理解;我只不过是在德国教授和德国书的诞生地,听德国教授讲课、读德国书而已;不同的,仅此一点。我过着孤独的日子,像修道士;我跟几个退职的俄罗斯陆军中尉们泡在一起,这些人跟我一样整日为渴求知识而苦闷,然而理解能力又非常差,而且口才不好;后来我又结识一些从奔萨和其他富裕的省分来的笨家伙;有时我去咖啡馆,有时翻翻杂志,晚上有时去看戏。

“我几乎不跟当地人来往,跟他们谈话让我感到紧张。他们之中也没什么人主动来找我,除了那两三个粘粘糊糊的犹太籍的骗子,他们倒是常常来访,跟我借钱,贪图(这俄罗斯人)爱上当的便宜。到最终,一个非常巧的机会让我偶然地进入了我的一个教授家里。“)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